[俠客風雲傳] 除夕(谷荊谷)


荊棘坐在床上,看著谷月軒熄了桌上那盞油燈。從窄袖袖口伸出的一截手腕被燈火照出一層帶著豔紅的白,即便油燈熄滅,那截白皙手腕仍似浮現在黑暗之中。在他們偶爾碰到面的日子裡,有時候荊棘會拉著他的手腕,將他扯到床上去;有時候是谷月軒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將他輕輕推倒在床板上。但是今天兩人都沒這麼做。荊棘向裡挪了挪,見谷月軒在月色微光中除了外衣,坐到床邊攬著他的肩膀躺下,輕聲說,先睡吧,阿棘,明天還要早點起來掃除。


他是在谷口被谷月軒帶回來的。他遲疑了許久,想著這次絕不能像前幾次一樣,猶豫到最後只擺了個信物就走,然而直到夜幕低垂,寒風刺骨,他終究還是沒踏入逍遙谷。正要離去之際,谷月軒卻回來了。他也不知道該覺得惱怒還是慶幸,但谷月軒沒有對他的徘徊多說什麼,當荊棘在師父的小屋外遠遠地停下腳步,他也只是默默陪著,什麼也沒說。

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兩年前在天龍教的那場決戰中,谷月軒的人影隨著荊棘的刀光劍影一同翻動,佛劍魔刀所指之處必有他的身影,不讓他傷著任何一人,只求為他保下一條後路。荊棘從未見過他如此拚命的模樣,滿身血污也硬撐著不肯倒下。後來東方未明不惜跳崖救他,又以武林盟主身份為他善後,小師妹也天天守在他的病榻前,插科打諢說學逗唱,最後累得歪在椅子上睡著。荊棘看著王蓉的睡臉,尋思這些人為他做過的一切,笑著要他一起回逍遙谷的模樣,嘆了口氣,逃了。

在這兩年間,小師妹不常在江湖上走動就不說了,他跟東方未明倒是見過許多次。這個師弟好交朋友,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些交情,很容易就尋到荊棘蹤跡,每次見面都死賴活纏要他回去,被他不置可否。至於谷月軒,就是偶爾才見上一面了。若要說自己沒有在躲,他說起來也有幾分心虛。但谷月軒不知道怎麼了,每次遇著總是只問他最近去了哪裡,跟他說說師父的近況,也問他回不回去,卻也不強求,不見當年篤定他們必會一起回逍遙谷的神態,哪怕後來他們有了違逆人倫之舉、谷月軒似乎更有掌控他的能力時也一樣。


荊棘終究還是沒有走過去。谷月軒捏了捏他的手,進屋去見師父,他在外頭站了一會,看著在夜色中散發出暖光的小屋,而後轉身去了自己從前住的房間。房間乾淨得不似兩年來無人居住。荊棘這兩年之間曾回谷幾次,從沒回來過自己的房間,看到這情景有些訝異,視線一掃又見窗邊放著一盆不知道什麼草,也可能是未開的花。他走到窗邊看。他不懂花草,但看得出這盆草被顧得很好,綠得生機盎然。養著這一盆的是誰呢?按在窗框上的五指用力得泛白,幾乎陷入其中。

每次回谷,荊棘都想著這次一定要進屋見師父,去年除夕他幾乎真的要走進去了。可是站在師父所住的屋外,聽著裡頭的人聲笑語,他都懷疑這裡是不是布了陣法,讓他覺得眼前的小屋似近實遠,讓他覺得腿裡彷彿被灌了鉛一樣邁不開步伐,讓他覺得自己被隔絕在外。他知道這裡隨時在等他回來,但他提不起勇氣也不知道要用什麼臉來面對自己造成的後果。於是每每站在屋外,距離無瑕子不過數尺,他最終都還是放下信物告知自己來過便落荒而逃,日後聽到師兄師弟轉述師父情狀又悔恨得咬牙。當初叛出逍遙谷時一瞬間以為此後哪裡都去得了,哪知最後卻是有個地方過了兩年仍無論如何也回不得。

在這裡感受過萬般的好,那全是真,然而他因此而生的苦悶也是真。電光石火之間,溫情敵不過針尖般的恨意,卻又在日後壓在他肩頭,日益沉重,要他後悔。

他後來想過為什麼一下子就對那曹萼華動了心,原因就是她是個沒多大關係的人。她那點溫柔與肯定相較於十幾年下來感受過的也只是蜻蜓點水,但正因為她跟他什麼關係也沒有,對他別無所求,那份溫柔嘗起來就彷彿特別真誠而自在。當然她對他確實別無所求,有所求的對象是別人。而那樣一味輕柔的溫柔,也是很快就被他放下了。放不下的,是帶給他無盡苦悶的那一頭。


他不想再次走到門前卻落荒而逃了。


進谷月軒屋裡時,谷月軒正要熄滅油燈,聽到他進來也不吃驚,抬頭看過來。他已經解開了髮帶,長髮披在背後,抹去了平日的正經謹慎。然後,帶著火光,帶著暗影,谷月軒對荊棘笑了一笑。


早晨睜開眼,看到的是谷月軒的睡臉。他的嘴唇微啟,發出安穩的睡息。荊棘喜歡看他毫無防備的模樣。小時候自己還黏著他,心無罣礙而崇敬地喊著大師兄時,自然也是看過這模樣的,但一來他已不記得,二來那沒有意義。

他想起他們的第一個吻。在荊棘逃也似的離開的兩個月後,谷月軒第一次在揚州他投宿的客棧找到他,可是那時候荊棘氣炸了。他知道谷月軒推辭了掌門的位置,也聽說他謝絕了曹萼華的錯愛,便一心只覺得谷月軒對他竟忍讓至此,反教他憤怒難耐。谷月軒說不過他,嘆著氣轉身去看窗外的雨。荊棘看過去,半邊是方窗外的綿綿雨絲,半邊是谷月軒挺拔的背影,而他的左手擱在桌上,衣袖微微上提,從窄袖袖口露出一截手腕。怒氣與另一種情緒湧上心頭,那是自從他對曹萼華動了心思後,突然便恍然大悟的一種感情。他伸手拉住谷月軒的手腕,用了蠻力將他扯過來,但是一旦面對面,他的動作卻變得很慢很慢。這是要告訴谷月軒他並不完全是一時衝動,也是要谷月軒把他推開。可是谷月軒沒有閃躲,就這麼定定地看著荊棘慢慢吻上來。唇瓣相疊,荊棘並沒有經驗,只隱約覺得唇齒舌都在蠢動,然而谷月軒唇瓣微啟的毫不抗拒激怒了他,剎那間恨意上湧,他在谷月軒的唇上用力一咬,感覺到鐵鏽味蔓延進他口腔,以及一聲吃痛的悶哼。荊棘推開他退了幾步,看著師兄的唇瓣染上血紅,一陣口乾舌燥,卻又感覺到恨意消失後的後悔。

他想說些什麼,此時谷月軒卻立即欺上前,吻住了他。他親吻他,動作同樣生澀,卻把剛才荊棘想做而未做的都做了個遍,末了有些遲疑地,學著他在唇上一咬。他咬得很輕,後來荊棘照鏡子,發現根本連個齒痕都沒留下,然而那一刻的觸感卻烙印在腦中,那麼痛,那麼深。

有時候,譬如行至西域,與當地民族結識,在他們對來者熱情相迎,去者豪情相送的快意之中,他會短暫忘了中原,在淡泊的情感與那些跟他沒什麼關係的人群之中感覺到徹底的輕鬆。有時候他也想一走了之,放下一切,此後便再也沒有谷口的徘徊,沒有在師父屋外的遠望,沒有令人難耐的溫柔,只有愛恨分明的江湖。谷月軒,別人的溫柔披在身上舒適得如絲似綢,他的溫柔卻似真絲繞頸。二十幾年來的溫情,與一瞬間的恨意,接在恨意之後的後悔,折磨了荊棘十幾年,並且將繼續折磨下去。若面對的不是他而是別人,沒有愛恨交織的艱難,苦悶又何至於此。

然而刺為情而生。

終究是做不了無情的人。

他往谷月軒靠得更近,感覺到環在腰間的手也將他抱緊。


荊棘很怕師父見了他就老淚縱橫,那樣他自己是繃不住的。可是看到谷月軒帶著荊棘走進門,師父只深吸了一口氣說,為師的書畫也好久沒整理了,有幾幅畫一直沒找到,軒兒跟棘兒你們幫我找找。語氣平常得彷彿他從沒離開過。

師父比印象中老了許多。仍然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然而大概是因為兩年前的大病,也或許只是因為他們太久沒見,他看起來更像個尋常老者了。荊棘不敢再看,連忙背過身去,將架上的卷軸拿下來。從前還在谷內時,他仗著谷月軒的縱容幾乎從未幫忙過除夕掃除,現在他做得格外小心。無瑕子如數家珍地談起他這兩年的功績,他簡短應著,想起過去師父也是這樣稱讚自己。他行事時常不合師父心意,被罵挨揍是少不了的,但是只要他武功有長進,或是有什麼俠義之舉,師父的讚賞也是絕對不會少。他有許多不甘無法被抹消,但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能高興一下。交遊廣闊的小師弟要等傍晚才會回來,只有他跟大師兄在師父房裡聽著師父絮絮叨叨,恍惚間宛如回到過去,宛如一切都不曾改變。

字畫荊棘不懂,全交由師兄分類,他只負責把架上物品拿下。他搬空了一個架子,要搬另外一櫃,就在顯眼處看到一個熟悉的盒子。那便放在伸手可及處,顯然常常拿出來看。他有些顫抖,不敢去碰,想避開那個盒子,然而盒子旁邊放的是與一整架風雅字畫並不搭調的雜物:刻著塞外民族圖騰的木牌、聽說可辟毒的珠子、他的水囊,諸如此類。他每次回來都是抱定主意這次一定要進門見師父,那些紙墨他不懂,特意準備這些也不是他的風格,因此落荒而逃時也只能留下身上物品聊當報平安,這些他遊歷四方留下的物品就跟曾經被他藏起來的畫放在一起,提醒著他並非從未離開過,提醒著他房間的主人是多麼惦記著他的離開。

他的顫抖彷彿傳染到了外界,眼前那些雜物的輪廓都模糊顫抖著,像是想掙脫出去,換回兩年的時光。他只顧著強自忍耐,以致於直到谷月軒開口說灰塵果然積得太多,問師父要不要把書拿出去曬一曬,他才聽到背後另一道急促的呼吸,在室內迴響著。眼前的輪廓終於顫抖到不成形,而背後的師父啞著嗓子說,是該曬了。


他低著頭,隨著谷月軒將書搬到外頭曬。待他稍微平復下來,谷月軒才開口。

阿棘。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師父,我是不會……不敢強求你回來的。

荊棘側過頭去看他。谷月軒將書一本一本擺好,繼續說,我只想對你好,但我對你好的方式,大概不是你喜歡的。

荊棘別過頭,啐了一聲。他的嗓子也有點啞。笑話,我又不是你那些寶貝瓷器,不需要待我那麼小心。打一頓帶回來不就是了。

谷月軒笑了起來。不動真格的,有辦法打過你嗎?

過了一會他又說,動真格的,有天龍教上那一次就夠了。夠多了。

荊棘不再作聲。他想碰碰谷月軒,不過也許再等晚一點吧,現在並不適合。現在他要做的,是跟師兄一起把師父的藏書在溫煦的太陽下曬一曬。


不久老胡採買物品回來,一見他就哽咽著喊二少爺,跟他拿了佛劍魔刀為他保養。再不久換東方未明回來,明明時常見面,卻紅著眼圈撲過來,甩也甩不掉。

再過不久夜幕低垂,師父的小屋亮了起來,彷彿又布起了陣法,溫暖的橘光將夜色阻隔在外。不同的是這次荊棘就在這個陣法中心,隨著熟悉的人聲笑語,溫柔地將他裹進暖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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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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