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高手] 猶可追……?(陶軒中心)



有個笑話是這麼說的:洪水來臨,一群動物擠到船上以躲避這場劫難。然而船上的動物太多,船眼看著就要撐不住了,大家決定每種動物都要講一個笑話,只要有一隻動物沒笑,講笑話的動物就要被推下船。老虎第一個講,使出渾身解數逗笑每隻動物,唯有樹懶沒笑,於是牠被推下水了。接著換大象,講完之後樹懶同樣沒笑,於是牠也被推下水。輪到第三個講的兔子緊張得還說不出話,樹懶張開口:「哈……哈……哈……老……虎……的……笑……話……真……好……笑!」


蘇沐橙拖著長音念完,場面便是一陣沉默。蘇沐秋說:「嗯……」葉秋說:「呵呵。」他的本意應該是捧場,不知為何聽起來有點欠揍。

雖然才晚上十一點,連著幾天熬夜搶BOSS的兩人精神都已有些萎靡,說好再搶一隻就去睡,偏偏在此時BOSS就一隻也不出。蘇沐橙嘀咕著「這網站上的笑話怎麼都這麼冷」,繼續尋找笑話為兩人提振精神。陶軒雖沒有參與搶BOSS,但一整晚的報表看得他頭疼,滿腦子想著該從哪裡挖錢出來填補戰隊所需的資金,因此直到蘇沐橙說「找到了,這個很好笑——」時他才回味過來那個樹懶笑話,不自覺「哈」了一聲。

又是一片沉默。不同的是半晌之後,三人爆出一陣大笑。蘇沐橙將臉埋到哥哥背上,肩頭一抖一抖的;蘇沐秋揩著笑出來的眼淚;而葉秋本來已經收斂起笑意,見他仍滿臉不明就裡,終究還是忍不住笑:「陶哥,你樹懶啊。」

陶軒懂了。「沒大沒小!」他笑罵了句,自己卻也跟著在這陣充滿親暱與善意的大笑聲中笑起來。


許多年後想起這件事,善意跟親暱已經被時間沖刷殆盡,陶軒能回憶起的只有在那個初具嘉世戰隊雛形的簡陋空間中迴響著三人的笑聲,而他被隔絕在外。那是得知葉秋本名葉修的幾天後,他終於跟法律顧問確認好處理方式,掛掉電話坐在酒店房間中沉思。前幾日的談話間他沒心思計較的葉修那些言談態度,隨著許多年前的那陣笑聲在無聲的空間中炸開,三個聰明人放肆嘲笑他這個遲鈍的蠢蛋,相識至今長達十年多的時間竟從未察覺葉修的欺瞞,被他在這一刻用來當殺手鐧,以輕描淡寫的態度,說出「這個問題我們一定要小心妥善地處理」。整整十年,他一無所知。

桌上的馬克杯被一把抓起,陶軒恨不得將杯子狠狠砸落,砸成四分五裂,砸碎那陣笑聲,砸毀這一切。但那股氣在他一把抓起馬克杯時已消散幾分,不足以讓他不顧一切地洩忿。他捏著馬克杯半晌,終究還是沒砸下去,垂手要放回桌面,但手上一個不穩,馬克杯歪歪斜斜地跌出桌緣,哐啷一聲,砸在地上,碎了。

陶軒站在原地看了片刻,打電話請酒店清潔人員來清,手按著掛上的話筒一會,又播了崔立的房號。

「崔立,」他說,「幫我轉告小肖,如果最後對上興欣,千萬、千萬記得只能讓蘇沐橙上擂台賽,而且一定要排在最後一個出場。」


陶軒對葉修一直是自覺有點理虧的。葉修不願配合他商業化的理念,於是陶軒用了手段將他驅逐出去,雖說是葉修不識時務,終究是陶軒先背叛了曾經的好友。太深的愧疚是不至於,但那天清早走進葉修那個半是儲物間的狹小房間,他想起自己已經頂讓出去的網吧,想起在那裡誕生的嘉世戰隊,心中仍有幾分唏噓。所以他相信自己也與許久以前他還樂於與葉修在競技場中PK時一樣,以誠摯的期待面對這場勝負已知的比賽,差別在於這次必然是陶軒勝,葉修負;但他從來沒有想到,葉修從那麼久以前就在提防自己。

一開始他的隱瞞或許是不得已。陶軒早早猜到葉修是離家出走,他並不嬌慣,但身上有種好人家子女常見的從容。陶軒知道葉修不是會顧念自尊而死撐著不肯求助的人,哪一天真有需要他一定會說出口,所以也沒有深入追問他的隱私。後來聯盟成立、蘇沐秋車禍過世,一切發生得倉促,葉修動了冒用身分的念頭,也能說是情有可原。可是再後來呢?後來到他退役為止的那七年呢?有整整七年的時光供他說出真相,記得自己也問過他是否有苦衷,但就陶軒的記憶所及,葉修連一個隱晦的暗示都不曾給,不讓陶軒有先處理未爆彈的機會。

此事說嚴重也不嚴重,影響可大可小,這次在聯盟的配合之下將會輕輕揭過,但若是更早一點遭人爆料,受到損害的會是嘉世。而比誰都重視嘉世的葉修不惜忽視這個很有可能的後果,長年隱瞞這個真相,除去為了在此時拿出來對付陶軒,找不到其他解釋。陶軒並不介意在葉修面前坦然擺出充滿銅臭味的小人做派,但是原來在他以為兩人的道路尚未分歧時,葉修早已懷著對他的鄙視,手握這張底牌為這一天做準備。

原來葉修從來不曾信任過他。

於是決賽到來前的那段日子裡,陶軒反覆在想像中描繪兩個情景,一個是可預見的未來,一個是來不及發生的過去。他想像當蘇沐橙在擂台賽最後一個上場,明白了他的用意的葉修會露出如何憤怒難耐的表情;他想像記者在葉修還沒被趕出戰隊時早一步爆出這個黑料,各種流言與陰謀論直衝著嘉世而來,葉修該有多麼後悔卻無可挽回。嘉世是陶軒手中最有價值的資產,可是想像嘉世因葉修而毀,在他心裡比想像即將到來的勝利更加暢快。那些老愛挖八卦的記者到底是幹什麼吃的?為什麼沒有及早挖出這個消息?他多想看到葉修悔恨莫及的表情……


某種程度上,最後嘉世確實可以說是因葉修而毀,也因葉修重生。他沒在葉修臉上找到任何一絲悔恨。


陶軒去了美國。搭上往機場的計程車時,他有一瞬間想到是否該去看看蘇沐秋,但他妹妹現在恨透了自己,而且近幾年來他都沒去看過,不願在此時矯情扮演離情依依的遊子,便這麼走了。

他跟葉修說要出國散心,但他這個人生性不得閒,花了幾個月從東岸玩到西岸,跟幾個關係近到可以聊天吃頓飯、遠到可以把自己出國的原因敷衍過去的故交大致見過一遍後,他就厭倦了。榮耀在美國也是熱門電競項目,但他將目光放得更遠,選定了下一個投資標的:VR。他還在國內時就略有接觸,早已聞嗅到虛擬實境技術大有可為。相較於十年前搞戰隊的時候,這次他少了一些熱情,不過還是將無處可用的全副心力放在這項投資,忙得直到他有一天偶然上了許久沒刷的微博,從跳出的快訊看到興欣奪冠的消息,陶軒才驚覺一年已經過去。他淡淡地想,葉修果然做到了。

脫離那股爆發性的狂怒後,陶軒對葉修的所有情緒,那些不以為然、不耐煩與反感彷彿在一夕之間被抹去,留下一片空白,以及那片空茫中最後一點殘餘的渣滓:不解。他始終想不出葉修為何要對自己隱瞞本名。

一旦從當初的情感抽離,陶軒就憑著對葉修的認識了解到,他的隱瞞不可能是為了日後的報復,但七年的隱瞞真的太長了,長得陶軒找不到任何一個善意的解釋。善意的解釋?陶軒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樣講好像自己有意為葉修辯解似的。葉修這個人最氣人的地方,或許是再敵視他也無法否定他的人格與能力,於是對他就更恨了。

最後陶軒只能想,也許這是個名為「葉修的信任」的隱藏成就——他好久沒玩包括榮耀在內的任何遊戲了,想到葉修,腦中卻突然冒出遊戲用語——必須先無條件付出信任,等待個三年五載方能成功解鎖,通過考驗得到豐厚回報,但他等沒兩年就按捺不住,直到解鎖失敗的數年後才得知這個成就的存在。不過這個想法並未讓陶軒比較安慰,反倒更有些忿忿:為什麼我就非得接受這樣的考驗?興欣老闆通過了,難道就能以她為標準認定所有人都該達成那些嚴苛的條件嗎?

這種心態,過段日子陶軒又恢復漠然時心想,大概就是自己無法通過考驗的原因了。陶軒試著想像若葉修早點說出真相會有什麼差別,結論是除了免掉決賽前那陣陶軒現在回想起來也不明所以的暴怒,最後的結局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葉修依舊對陶軒的經營理念不屑一顧,陶軒依舊選擇背叛。不能曝光的難處,始終只是葉修不願參與商業化的次要原因。陶軒記得清清楚楚,第一次和葉修提起商業代言時,他可是把「不想參與這類活動」擺到「我有苦衷」之前說的。

陶軒真是不懂,後幾年算他走偏過度偏重商業化好了,起初那一兩年呢?他當時還算是用正常的方式把競技成就轉換成商業利益,讓戰隊進入健全運作的軌道吧?用打榮耀以外的方式賺錢,難道就這麼罪不可赦嗎?

他一直記得,跟蘇沐橙正式簽約的幾天後,她幫葉修拿襯衫來還。一聽說葉修跟蘇沐橙要去吃飯慶祝她的簽約,陶軒就硬借了這件襯衫給葉修——想到這件事他就有氣,仗著自己不露面,葉修連一件稱頭的襯衫都沒有——要他帶蘇沐橙去吃點好的,結果一問蘇沐橙吃了什麼,陶軒簡直無言:他們回到以前的嘉世網吧附近,吃那家從前時常光顧的家常餐館。他半開玩笑地問,我有這麼苛待他嗎,連高級一點的餐廳都吃不起?還是他又借錢出去啦?蘇沐橙笑著搖頭,笑容卻有些黯淡下去,於是陶軒就明白,他確實又接濟別人了。

前兩賽季還處於榮耀聯盟的草創期,到了這個賽季結束才算是終於建立起健全體制,但在這幾年被沖刷掉的選手幾乎都是孑然一身地離去,存款耗盡,學歷不高,缺乏工作經驗,舉目望去滿心茫然。這樣的事例聽得多了,陶軒總有些心驚。

「……他啊,每借出去一次錢,就少一個朋友。每個人都像是蒸發了一樣。」蘇沐橙輕聲說。

「大概……是還不出來,覺得羞愧吧。」

「他們又不是不知道葉秋是什麼樣的人,會跟他們計較嗎!」她反駁。「還不出來不要緊,說一聲就好了,有必要搞失蹤嗎?他原先還會偶爾想起來問一聲那個誰誰現在過得怎麼樣,後來發現那些人好像都在躲他,現在都不問了。」

陶軒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看著蘇沐橙的表情,氣憤、不甘、困惑,又天真。她是窮苦出身,與哥哥過了好一段流離的日子,卻是一點也不懂那種一事無成的羞恥、不得不向朋友低頭的羞恥、掙扎許久仍連最後這一點錢都耗光的羞恥,以及還不出錢也被寬宏地不予計較的羞恥。被原諒也是一種巨大的羞恥。

他想著究竟是蘇沐秋把她保護得太好,還是把她的個性教得太好,想到這裡卻發現自己不太記得蘇沐秋的模樣了。記憶中的蘇沐秋宛如站在對街舉起手向他打招呼,他的聲音被風聲掩蓋,他的面容在距離外模糊,在陶軒眼裡只餘朦朧的輪廓。

陶軒不再想,岔開話題問她昨晚吃得如何,聽蘇沐橙一一數起那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家常菜色。「……說好是由我請客的。結帳的時候櫃檯的人對著葉秋要報價錢,我就搶著問說多少。我付了自己跟他的份……」

她安靜了一下,最後靦腆微笑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錢,付自己跟別人的帳。有錢真好。」

是啊,有錢真好。誰說不是呢?


葉修退役,沒多久又成了國家隊的領隊,年年帶領中國隊闖蕩世界賽。陶軒偶爾瞥到這些消息,但他忙著自己的事業,心想這都不關我的事了。

一次股東會上,陶軒認識了幾個投資人,相約一起去吃飯。席間一個男人看著手機,忽然嘆了一聲:「CLM真的要轉手。大概也很難找到買家了。」

見陶軒望過去,男人笑了笑,為他解釋起來:「陶先生知道榮耀嗎?」

他含糊帶過。「以前在國內看過幾場比賽。」

「那你肯定知道前幾年你們那裡的一件大事了,就那個……葉修原先在的那支隊伍……」

「你是說嘉世。」

「對,就那支戰隊老闆跟葉修的那件事。這CLM是本地的老牌榮耀戰隊,以前風光得很,不過近幾年來……幾乎是你們中國那件事的翻版了。」

陶軒哦了一聲,好像自己不是那個戰隊老闆。「所以是老闆的經營理念跟當家王牌有衝突,在對付王牌的過程中隊伍也垮了?」

男人卻露出有些訝異的神色。「經營理念衝突?原來事實是這樣的?看來網路上的說法都有點不可信。」

「怎麼,這裡流傳的版本是什麼?」

「我聽說老闆跟那個葉修有私人恩怨,才會想趕他出去……」看了看陶軒的表情,男人繼續說,「當然你聽到的版本肯定比我更接近事實,消息傳遞這種事,隔一種語言也是隔一座山。不過……我聽說那個老闆是個手腕幹練的生意人,如果他是因為商業因素而跟葉修不合,不惜賠上戰隊好幾年的成績來整倒葉修,我很懷疑這又有多符合商業利益。這大概就是我相信他們之間有私人恩怨的原因吧?何況人就是偏愛更戲劇化的說法嘛,哈哈哈。」


陶軒回到家,脫了西裝外套坐到沙發上,沒兩秒就站起來走到餐廳,什麼也沒拿就回客廳坐下,然後又站起來。他踱來踱去,心想,私人恩怨?意思是我恨葉修?旁人看起來是這樣嗎?

他們的理念有了衝突,最後陶軒選擇驅逐他,手段不太漂亮,結局完全失控,他對葉修也確實有點厭煩與不耐,嫉妒大概也有那麼一點,但過程中每個決定都很理性,除了挑戰賽上的那一次,其餘都不摻雜私人情緒。至少,陶軒一直是這樣想的。

可是,那個男人說的話在陶軒腦中迴響。用三年的時間,拿戰隊的成績陪葬,放棄亮眼名次與蘇沐橙加成之下所能帶來的商業價值,只是為了趕走葉修,值嗎?符合利益嗎?自己當真沒有摻雜任何私人情緒嗎?眼看著嘉世成績逐步下滑,葉修在戰隊裡人心背離,在比賽中難以得到來自蘇沐橙以外他所需要的回應,在比賽外漫不經心的態度裡彷彿透著點疲憊,陶軒心裡難道不曾湧現熱烈的快意?

難道我真的恨他?可是我為什麼要恨他?

陶軒直瞪著自己映在電視螢幕上的模糊面孔,此時蘇沐橙在挑戰賽上平靜而決絕的恨意驀然浮現,接著是十八歲的她羞澀而親暱的微笑,在同一張臉上重疊。

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到,他只記住了蘇沐橙恨他,卻忘了這是因為她曾經那麼真摯地喜愛過自己,就跟他自己也曾那麼真摯地喜愛過葉修一樣。


第一賽季的一個秋日傍晚,從N市比賽回來的火車上,嘉世幾乎所有人都閉著眼補眠。陶軒坐在葉秋跟吳雪峰對面,想今天的比賽。那不是榮耀聯盟的官方賽事,但獎金頗豐,吸引許多職業隊伍參加。草創時期,所有人都只能設法撐下去。

比賽賽制與官方比賽有些不同,能上場的成員不夠,逼得連陶軒也得填上名字湊數,又很不巧真的輪到他上去打。陶軒從選手席站起來的時候整個身體都是僵的。

「老闆別緊張,我教你,你就看技能哪個亮按哪個。」一個成員笑著說。

「都不亮了呢?」陶軒問。

「那……」他聳聳肩,「就雙手離開鍵盤嘍。」

他大概是想讓陶軒放鬆,但效果很不怎麼樣。陶軒朝葉秋望去,見他用下顎往臺上一點,嘴裡說道:「你放心去吧。」

這句話怎麼聽起來這麼不吉利?陶軒僵硬地走上臺,三兩下被人打下來,接在他後頭的葉秋又三兩下幫他報了仇。若說剛才陶軒的表現像暴風雨中的小船,葉秋就是掀起暴風雨的上帝。人與人的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陶軒的落敗當然沒有影響到嘉世最後奪冠,想跟職業選手比高下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但他好久沒被人公然打得這麼難堪,PVP玩家與人爭鬥的本性、被狠狠打敗的羞恥又爬上心頭。夕陽從車窗斜刺而入,陶軒瞇起眼,一如數小時前他滿頭大汗,手足痠軟,瞇眼望著葉秋自舞臺前方打上來的熾熱白光之中走來,神色被強光掩蓋。他的表情會帶著鄙夷嗎?他會覺得陶軒沒用嗎?不,絕對不會,因為葉秋根本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或者換言之……不放在眼裡。

「砰!」陶軒驚得轉過頭,原來是靠在窗邊的葉秋睡著睡著頭一歪,撞上了窗玻璃,疼得發出嘶聲。吳雪峰也被吵醒,脫下外套給葉秋墊著當枕頭。

他似乎就此沒了睡意,環顧其他倒頭大睡的隊員,轉回來望著陶軒無奈一笑。「大家都太累了。」

是啊,太累了。N市還算好,再更遠的比賽地點就要坐車坐得讓人筋骨痠痛了,但他們就是為了盡可能多賺一點獎金是一點,哪可能舒舒服服地坐飛機。想著這是在為開創夢想而努力時,所有人都活得好像把心掏出來充飢也不要緊,一旦睡著,骨子裡深深的疲憊就湧到臉上來。尤其是葉秋。枕著吳雪峰捲成一團的外套靠在窗邊假寐的他,看起來那麼年輕卻又那麼疲憊。這種生活是對時間與精力的嚴重耗損。

「你們需要多一點時間訓練、多一點時間休養,少一點時間坐車……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對。」兩人齊齊轉頭,本以為已經睡著的葉秋仍然閉著眼歪在窗邊,語氣懶懶的,「所以看你的了,陶哥。」

看你的了。葉秋對他這麼說。

陶軒想,自己剛才都在亂想些什麼呢?在賽場上被人打得無力還手的羞恥?那算得了什麼?他的戰場本來就不在此處,商場上的運籌帷幄才能讓他發揮所長,至於賽場就交給葉秋他們吧。他們合作籌組戰隊為的不就是這個嗎?陶軒早想好了,第一賽季還是會辛苦些,但只要撐過去,有了成果就能更方便找人投資甚至談代言,到時候他們可以用適量的商業活動換取充分的訓練與休息時間,免去這些舟車勞頓,擁有充沛的資金打造完善的網遊部門、研發部門、食堂、宿舍,一個健全戰隊該有的許多環節。他想得很遠,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太急,可雖說葉秋還年輕,其他人並不。這一行吃的是青春飯,可容不得他慢慢來……

「行,你就期待你陶哥的本事吧。」

陶軒笑了起來。只要跟葉秋一起打拚,他就覺得壯志凌雲。



葉秋僅只隨意一翻,便將一整疊關於商業計畫的文件推回他面前,平靜地說:「我只想打好榮耀。」

難道我,就不是為了讓你能安心打好榮耀嗎?



又是一年的榮耀世界邀請賽,這次辦在釜山。工作上的友人邀他一起去,陶軒想了想,還是去看了。坐在貴賓席,他先發現不遠處的蘇沐橙——陶軒反射性地別過頭,但她盯著螢幕,沒注意到他——然後她身邊那個男人讓陶軒看了一眼,又一眼,清楚辨別出他與葉修的不同。想必就是葉秋這個名字的正主了。

近來陶軒偶爾會想起那場挑戰賽。

蘇沐橙已經一步一步踏入陶軒安排的兩難之中,而他看著葉修朝他走來,臉上有著他從未見過的憤怒。

那時候自己在想什麼,陶軒已經不記得了。

可能是想,原來你沒想到我會這麼做。可能是想,原來你還相信我不會這麼做。可能是想,你是不是以為我對不起你,就能問心無愧地把你十年的隱瞞用那麼輕慢、那麼不在乎的口吻隨意揭過?或許你覺得我對不起你,你也對不起我,我們就此扯平,但是早在剛開始幾年,我還沒對不起你的那幾年,你的隱瞞就已經開始。

也可能是想,這一次,終於是真正得到葉修的鄙視了。


有時候他則是像早幾年那樣,滿腦子想著要是蘇沐秋沒死就好了,他是個務實的人,對於不太過份的商業化必定不會劈頭否定。但也或許不是如此。葉修有種吸引人心的力量,讓人不自覺相信只要好好打,就算不參與商業運作,不需因商業而在榮耀方面有任何一點點的妥協,按照第一賽季那樣努力個兩三年,榮耀也一定能抓住世人的目光。

可是陶軒還是覺得自己是對的。電競是絢麗而短暫的行業,選手如此,遊戲也如此。熱潮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沖散,但跟其他運動競技不一樣,遊戲市場總是在推出新玩法,甚至更嶄新的技術,直接改寫遊戲的概念。動作不快點,有些流星就要燒沒了。

究竟誰才是對的?時間不可逆,歷史也不可逆。沒有人能知道答案。

陶軒還是寧願相信自己是對的,就如同他想葉修也相信自己是對的。理念很難被改變。

他側頭看著站在選手席的葉修,接過其他成員遞給他的冠軍獎盃舉起來微微一揚。

怎麼樣,你喜歡嗎?他想。這個由你曾經不願參與的商業行為在短短十數年間打造出來的舞臺,你還喜歡嗎?


在機場辦好check in,朋友問他要不要去抽一根。也許是最近想起太多往事,陶軒在他剛露出「抱歉我忘記你不抽」的表情時答應了,並在接過菸時看到葉修推開吸菸室的門走進來。相隔五年的再次面對面。

兩人對望一會,陶軒跟朋友打過招呼,朝他走過去。

「我以為你戒菸了。」葉修說。

「蘇沐橙怎麼都不管管你。」陶軒說。

一個人點起七星,一個人點起白沙。抽菸確實是不錯的社交活動,無礙於熱烈暢談,但也能提供適當的沉默。以前他們常常一塊抽菸,哪怕有多少意見不合,一起抽根菸,聊一聊,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後來他們不再一起抽菸,再後來陶軒戒了。

吸了幾口後,陶軒說:「我在貴賓席上看到蘇沐橙,還有她旁邊那個人。原來你真的有雙胞胎兄弟。」

「過了這麼久才想到要確認?」

看著葉修在煙霧中若有似無的一絲微笑,陶軒忽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和那兩個少年在煙霧繚繞中的無數討論,想起他們的笑鬧,想起偶爾波及自身的砲火。他想自己確實是那隻樹懶,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對葉修曾經喜愛,曾經信任,曾經費盡心思想博得他的認同。

陶軒笑了笑。「誰教我是那隻樹懶。」

葉修愣了一愣,沉默片刻才說:「除了名字,其他事情我沒騙你。」

「那時候我就請人調查過了。其實我也不覺得你會扯這麼玄乎的謊。」

「我說你剛聽到的時候好像根本不信吧?」

「會相信才有鬼了。」

葉修吞雲吐霧一番,忽然笑了起來。「哈,樹懶。」

「嗯?」

「原來你是在講那個笑話。」

陶軒回憶他剛才的一愣與沉默,原來那是沒反應過來的思索。

「你樹懶啊。」

陶軒終於能嘲笑他這一句,心裡有種莫名的滿足。


「怎麼樣,你現在在做什麼?」

菸燒到一半的時候,葉修這麼問。陶軒聽著他這句似乎是隨口說出的問題,沒有回答。他已經想清許多事,但此刻他仍不想告訴葉修自己在美國接手了一個差點解散的榮耀戰隊,看著那位年紀對這一行來說已經不小的隊長奮力帶著隊伍闖進八強。這不是贖罪,不是懺悔,不是洗心革面。除了必然要有的熱情,夢想若不是靠資金推動,就是靠血與淚推動,這是最受大眾過度稱頌也最不值得、陶軒最鄙棄的代價,所以他選擇的是商業化。他想當不須流血流淚,也能用喜愛的事物賺錢養活自己的人。這是陶軒喜歡榮耀的方式,過去如此,現在依舊。他的心態走岔過、手段錯誤過,但是這個想法本身,他從來都不覺得有錯。所以他一點也不想告訴葉修。他對於背叛葉修從來不曾感到羞恥,但若是葉修得知這件事,用善意解釋他是「找回初心」,被誤讀的羞恥才會真正開始孳生。

可是,陶軒將菸送到唇邊,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美國很大,中國也很大,陶軒實際上也已戒菸,在偌大國際機場的吸菸室中巧遇第二次的機率終究太小。他們相識這麼多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陶軒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讓葉修不好受,難道在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的見面中,陶軒都要繼續跟他賭氣,連稍微讓他高興一下都不甘願?

可是,這也可能不是最後一次見面。這可以不是最後一次見面。


陶軒想過他跟葉修之間許多並未成真的可能性:如果葉修冒名的事先被哪個記者揭露、如果葉修向他坦白說出自己的難處、如果蘇沐秋沒死……全都是屬於過去的、無法改變的可能。那麼屬於未來的可能性呢?一度決裂的朋友,除了老死不相往來以外,是否能有其他結局?

他究竟應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陶軒兩指夾著菸,陷入沉默的思索。菸靠在菸灰缸邊緣,長長一截菸灰耐不住重量落下。相隔地球兩端的菸草分別製成七星與白沙,燒成灰在金海機場的菸灰缸裡相逢,化作同一團菸灰,此後再無所謂你我。




<End>

2016/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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