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睽違一年,那輛標誌性的黑白相間跑車以驚人魄力駛過時,站在街口等紅綠燈的憶無心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憶無心親自握過那輛車的方向盤,知道以那輛跑車的性能,現在的車速已經算是相當收斂,但那速度仍然快得不給她任何機會看到車主一眼,只能目送跑車呼嘯而去,然而她心中依然充滿久別重逢的喜悅。如果可以,她還是想見他一面,但能見著他的車,她也夠高興了。
「你們有沒有看到剛才那輛車?好帥喔!」
身旁的飛淵也對著她與常欣感嘆了一句,但話題很快轉回新開的主題咖啡廳。憶無心在腦內盤算著,雖然上禮拜高中校慶補假跟她們出去玩已經花了些錢,可是開幕活動太吸引人了……南宮恨這次會待多久,之後有沒有機會見到他呢……她正要點頭答應週六跟兩人一起去吃下午茶,此時一陣引擎聲轟然響起,憶無心轉頭,看著本已駛過的跑車又從剛才消失的方向出現,一個左轉停在她眼前。
車窗搖下,一年不見的男人隔著副駕駛座看向她。
「憶無心,你——」
「南宮恨!」憶無心早已大步上前,從車窗探頭進去,前傾的幅度大到幾乎整個人要栽到車裡,「真的是你!」
回答她的語氣一如以往地宏亮與充滿自信:「能開這輛車的除了南宮恨以外還能有誰!」
是啊,她也很明白,所以剛剛才會憑著轉眼駛遠的車影就確信開車過去的是南宮恨,可是此刻這人就在眼前,她好像忘了一樣,又喃喃地說:「真的是你……」
你好嗎?你這一年都在做什麼?沒受傷吧?想問的問題那麼多,說出口的來來去去都是這幾個字。憶無心回過神來自己都覺得好笑,忍不住就笑起來。
「你——」南宮恨似乎想說什麼,看了看車內時鐘,眉頭微皺。憶無心聽到靠在車窗邊的手臂下方傳來喀噠一聲。「你上車。」他說。
「嗯?」她不明所以,卻也雀躍,便轉頭看向原先約好一起寫作業的兩個朋友。常欣神色鎮定,帶著觀察的目光;飛淵握緊拳頭,全身顫抖,看起來十分激動。她連忙解釋:「你們不要擔心,他是我的朋友……」
「他就是……」飛淵高亢的嗓音完全暴露出她的興奮,「他就是遊走於黑白兩道,人稱黑白郎君的南宮恨嗎!」
「…………」
她都忘了,這類傳聞飛淵可聽過不少,甚至相當著迷。也好,這樣就不用費心解釋自己絕對不是被怪人誘拐了。
「憶無心,再拖拖拉拉我就走人了!」聽著南宮恨的催促,憶無心連忙轉身開門上車,在隨即發動的跑車裡對著已經被甩到後方的兩人揮手道別。
這是她第二次坐南宮恨的車,位置與上一次相反。留在記憶裡的血腥味,已被此時秋季的乾爽空氣沖淡。她拉扯著安全帶,視線仍盯著南宮恨,總算記得把腦中的問題問出口:「你最近怎麼樣?這一年過得好嗎?」
「南宮恨怎麼可能過得不好?倒是你,」他瞥過來一眼,眼神依舊凌厲,「為什麼讓網中人救了?」
「啊?」憶無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上週她在路上被幾個無聊男子纏上,與她有過數面之緣的網中人路過便順手解圍的事。她自然感謝網中人的幫忙,但並不覺得自己是給網中人救了。「你怎麼知道?他真的為這件事去找你?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如果一定要說是他救了我……那就當作是這樣吧。」
「哼,真是無能。」
她有些不平。「是他自己要插手,又不是我沒辦法解決。」
「你在他出手前就該解決問題,而不是給網中人到我面前賣弄恩情的機會!」
「強人所難。」她嘆了口氣,忽然又想起網中人說的那句她當時並不以為然的話:我救了你,他就欠我一次。「就算是他救了我,怎麼就能去你面前賣弄恩情了呢?」
南宮恨答非所問:「想以此要挾我,他是在作夢!沒有人能對南宮恨施恩,哈哈哈哈哈!」
沒得到答案,憶無心轉頭看向車窗外,嘴角卻自顧自揚起。
跑車在他們談話間數幾度左轉右拐,又開回原本的路,順著上了交流道。車流還算順暢,但只要再晚一點,恐怕就會堵在下班時間的車陣中。憶無心看看時鐘,想起剛才南宮恨也看了時鐘一眼,看來正要趕著去什麼地方,而她這個盡量不礙事的人形貨物大概也可以跟著走一趟。她掏出手機傳訊息給金池阿姨,告知今天會晚點回家,晚餐可能不去她家吃了。猶豫片刻又傳出另一封,心想如果爸爸問她原因,她就坦白托出。爸爸的回覆來得很快,只問需不需要去載她回家。阿姨則回覆沒關係,今天本來就打算簡單煮,等她要回來時再煮也來得及。
分別回覆後,她收起手機。跟南宮恨相識的這一年半——中間他就消失了一年——以來,爸爸不只一次明白表示不希望他們有過多的來往。倒不是不信任他的為人,聽說他們兩人之間頗有點英雄惜英雄的交情,但爸爸憂心她的安危。她不想惹爸爸擔心,也知道他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她就親眼目睹過他身邊有什麼樣的危險,但這也無法讓她遠離這一個朋友。
想到這裡,她觀察了一下自己坐的副駕駛座,很快就發現:「血跡都清掉了。」
南宮恨瞥了她一眼。她原以為他會拋下一句「廢話」,但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是:「你車開得還可以。」
「喔,謝謝。是小空……我二堂哥教的。」她想了想又說:「你的車真好。」
他對這句讚美接受得非常理所當然:「用你開過的破銅爛鐵當成標準來評價,是對這輛車的藐視。」
「才不是破銅爛鐵呢,我學開車的時候用的是帝鬼的車。」
「那跟破銅爛鐵有何差別?」
差別可大了。憶無心不懂車,但當時一看到那流線造型就知道眼前的車有多名貴。不知為何起了興致教她開車的小空說,別怕,這是帝鬼的車,隨便撞。因為爸爸跟大伯的工作,她對道上人物多少有所耳聞,此時聽堂哥搬出帝鬼的名字,一邊默念著確認拉起手剎車、踩住剎車、踩離合器、入一檔……心裡一邊想,也真不知道堂哥是想讓她放心呢,還是想嚇唬她?他又怎麼會跟修羅國度的老大扯上關係?最後車是沒撞壞,但在學路邊停車的時候稍有擦撞,留下一道說大不大但也無法忽略的刮痕。小空假意哀號完了完了要被剁手指了,她懸著一顆心觀察了兩個禮拜,才確認小空一根指頭都沒少。那是他跟大伯鬧翻之前的事了。
車子下了交流道,陌生的景象在窗外飛逝,憶無心望著外頭,只見到一棟棟的鐵皮建築。一年前的血腥味彷彿又突然瀰漫車中。她側頭看向南宮恨,在他臉上找到迫不及待的笑容。如果是以前的她,大概早就開口勸說了;此刻她只是安靜等待抵達目的地。
車子終於在一棟看起來像工廠的鐵皮屋外停下,南宮恨熄火拔了鑰匙,開了車門頭也不回地說:「在這裡待著。」
「如果你半個小時後還沒回來!」他一條腿已跨出車外,憶無心的語氣不由得帶點急迫,「我就進去找你。」
南宮恨的動作只停頓非常短暫的一個瞬間,接著一串鑰匙在他整個人跨出去的同時扔了過來。「一小時後開回來。」
出現在她腦中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是拿我當泊車小妹?然後是,他是要借我開的意思嗎?憶無心捧著車鑰匙往窗外望去,而南宮恨的背影已經離她很遠了。
有什麼佔據了眼角餘光,正就著天光與車裡的燈寫數學講義的憶無心抬起頭,見到迎面走來的南宮恨不由得驚呼一聲,開始翻找起書包。一道血正從他的右眉上方流下。除此之外他似乎沒怎麼受傷,臉上甚至有種滿足,想來遇到了好對手。
「不需要。鑰匙。」南宮恨坐進車裡,推開她遞來OK繃的手,同時看了她攤在儀錶板上的作業一眼。
雖然他沒說什麼,憶無心將鑰匙交過去,又抽出衛生紙摁住他額頭時,還是忍不住說:「南宮恨,我還沒成年。」
「所以呢?」南宮恨發動車子。大概是被血妨礙視線會不方便開車,他沒有拒絕憶無心幫他止血。
「謝謝你把車借我開,但我沒駕照啊。」
「又怎樣?難道你去年有駕照?」
「那不一樣。」她拿開衛生紙看血止住沒,又摁了回去。車內的血味、流淌的鮮血、荒涼得難以描述正確地點的郊外。即便小空教過她開車,她也沒有上路的經驗,然而一年前看著副駕駛座上做了緊急處理後就失去意識的南宮恨,憶無心卻是無比鎮定,默念著當初記下的步驟,踩下油門發動車子。她可以在相同的情境下重演同樣的舉動一千一萬次,而此情此景相似又非相同。「還好不一樣。」
直到血完全止住,她才滿意地收回手,將沾了血的衛生紙折成小小的方形,捏在手中。在那之前南宮恨一直任她摁著額頭。
才六點,天已經全黑了。前方紅白尾燈閃爍,南宮恨沉靜的面孔在不時掃過的白光中一明一暗。儘管沒有塞車,車速相比來時仍減慢不少,他倒是沒什麼不耐煩的模樣。只要不扯上網中人和打架,他本來就是個能收能放的人。
「你這次會在這裡待多久?」憶無心問。
「要看有沒有人值得我留下。」
「你是指網中人嗎?」
「你問題還真多。」
過了一會,她又問:「借我開車的機會,可以保留到明年我十八歲的時候嗎?」
「這次是你自己放棄了,不要作夢。」
「小氣鬼。」
憶無心故意噘起嘴,一轉頭便看到自己的笑容,襯著遠方的燈火映在車窗上。偶然相識以來,她一直自顧自把南宮恨當朋友,卻也自知有一廂情願的成分,因此兩小時前,即使只是看著他的跑車從街上呼嘯而過,她心裡仍想,一年不見,總算能知道他過得很好,至少還好端端地跟她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她就很高興了。可是這個在趕時間的人注意到路邊的她,一個迴轉,車子又開到她的眼前。
也許有一天,她能跟南宮恨真正成為朋友。
飛淵最近只要興致一來,就會跟常欣講起不知道哪裡聽來的道上傳聞,這天放學路上依舊講個不停,手腳並用,唱作俱佳。她一開始還纏著憶無心談黑白郎君,後來嫌她說得太平淡,乾脆自己上。憶無心在一旁聽她說起好像有這麼回事又好像不太對的故事,總想著是你講得精采過頭了吧。
忽然一陣熟悉的引擎聲響起。三人回過頭,見到一輛黑白相間的跑車在眼前停下。車窗搖了下來,南宮恨隔著副駕駛座看向她。
「南宮恨!」明明幾個禮拜前才見過面,她照樣三兩步就衝到車前。「你怎麼會來?」
「路過。我要走了。」淡淡的一句話,卻像在她腦袋上敲了一記。
她明白他永遠不會停止尋找、挑戰新目標,這是他的人生意義;但她忍不住也會想,要是他能稍微放慢腳步就好了,或者至少……至少等她有能力加快腳步時,能不能讓她知道去哪裡可以遇得到他?
就在她愣愣望著南宮恨時,他又開口:「你什麼時候十八歲?」
「啊?」
「我問你什麼時候十八歲。」
「十八歲……」她盯著車裡的南宮恨,喃喃重複這三個字,腦袋突然轉過來。「還要等我考到駕照呢。跟你約明年八月,好不好?」她的嘴角不自覺揚起。
「哼,到時候我早就忘記了。」留下這句話後,跑車再度揚長而去。
背後傳來飛淵激動的吶喊,與常欣冷靜點破事實的嗓音:「常欣!你聽到了嗎!『你什麼時候十八歲』!」
「聽到了,我聽不太懂,不過我覺得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不然還能有哪個意思,分明就是『我等你成年』!天哪!活生生的霸道總裁!書上說的果然是真的!」
憶無心望著跑車消失的方向,心裡則是想,他確實是有一點點把我當朋友,至少這是真的!
<End>
20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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