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強賽出局的隔天已經算是放假了，大夥都睡到自然醒，戴妍琦直到中午才在食堂見著所有隊友。經過跟肖時欽一個多小時的長談，她有些心不在焉，方學才叫她第二次的時候才反應過來。
「這沒什麼，昨晚的比賽辛苦你了。」她對方學才道歉時，他表示理解。戴妍琦沒有糾正他的誤會，直接問：「怎麼了嗎，副隊？」
「今年隊長的慶生會怎麼弄？」
肖時欽的生日就某方面來說是生得不巧，由於卡在季後賽中間，成為職業選手以來沒有一次能準時慶祝；當然，全隊上下都希望越晚為隊長慶生越好，慶生的時間越晚就表示他們走得越遠，只可惜這次走得是挺遠了，但還不夠遠。他們向來會在賽季結束後多留個一兩天幫肖時欽慶生，而自從戴妍琦入隊，她就以無比的熱情包攬了安排慶生方式的工作。她第一次為肖時欽辦的慶生會，同時也兼餞別宴。
「啊……我是想試試新開的那家餐廳，吃完再去唱歌，有沒有人有意見？菜也由我先點了啊？」 她環顧搖頭的隊友們，又轉過去看肖時欽。「隊長呢？」
肖時欽正要回答，手機就響了起來，他看了看手機，留下一句「好，麻煩你安排了，妍琦」跟一抹會意的微笑，到旁邊接手機去了。戴妍琦覺得她知道打電話來的人是誰。她不去看肖時欽，開始點起人數：「來來來，參加的舉手！」
正當她準備打電話訂位順便點菜，就聽到肖時欽叫她。她轉過頭，見他一手拿著手機問：「小戴，再加一個人，孫翔也要來……」他遲疑了一下，補上一句，「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話？」
「小孫也要來？」「隊長你說這什麼話，他可是家屬耶。」「什麼所以孫翔真的是隊長的那個啊……」她在眾人的七嘴八舌之中笑著比了個OK，肖時欽見狀也笑了笑，將手機拿近耳邊繼續講。戴妍琦看著手機螢幕上顯示的菜單，小聲嘀咕：「得要店家炒兩盤不辣的才行。」
戴妍琦曾經非常討厭孫翔。當然現在也不能算得上多喜歡，不過再怎麼樣都比不上從前的深惡痛絕。螢幕裡傳來解說按捺不住困惑與激動的聲音，螢幕外的雷霆眾人之間卻是一片死寂。除了嘉世的支持者，恐怕沒有人比他們更希望嘉世獲勝，而艱難但並非不可能的勝機就在孫翔留下一句話就退出之後破滅了。一整包面紙默默遞到她面前的時候，戴妍琦才發現自己在哭。肖時欽坐在灰白畫面前看著終究落得滿盤皆輸，看著孫翔留下的那句「是的……榮耀，不是一個人的遊戲」時心裡有何感受，她根本不敢想像。可是她的眼淚不只是出於為肖時欽難受，還是被氣的。她接過面紙在臉上胡亂一抹，試著克制住自己的哽咽，一開口終究還是抹不去哭腔與迸出的怒火：「他怎麼……他怎麼可以這樣！他知道什麼叫做隊伍嗎！」
是肖時欽帶領之下的雷霆讓戴妍琦認識到了團隊的力量與重要性，一年的相處就足以讓她成為肖時欽忠實的追隨者。她跟其他隊友在認識到自己的能力可能對他造成侷限的情況下帶著祝福目送他離去，但並不是為了看到這樣的場面。如果可以為了個人榮辱勝敗退出比賽，那還打什麼團體賽？還玩什麼榮耀？她說得斷斷續續，氣得連聲音都在抖，直到方學才摸了摸她的頭，她才像是一下子洩光了所有的氣，小聲問：「隊長……」她還是習慣叫他隊長。「隊長他……該怎麼辦？」
又是滿室寂靜。
最後的結果算是因禍得福，她的隊長帶著更加堅定的心與滿臉的淚回到雷霆，在嘉世的那一摔並非全是壞事，但戴妍琦永遠不會忘記孫翔讓肖時欽經歷過什麼，於是當對上輪迴的賽後記者會結束，雷霆跟輪迴的選手在通道中擦身而過時，她惡狠狠地朝孫翔瞪了一眼，孫翔卻沒有注意到她，只是看著肖時欽喊了聲：「肖……」他遲疑了一下，才吐出一個字，「……隊。」
這一小段遲疑代表什麼，她並不很清楚。也許是想叫一聲「小事情」——她後來才得知這個綽號——又遲來地驚覺在旁人面前不適合，也或許是因為別的些什麼。她只是想，唷，還懂得尷尬啊。她轉頭去看肖時欽，只見他笑了笑，卻也被她捕捉到一絲類似的不知所措：「孫翔。」
沉默只持續了片刻，善解人意的江波濤笑咪咪地收拾起這個莫名尷尬的局面。離開時戴妍琦回過頭，看見孫翔還站在那裡，朝這邊望。走在她左前方的肖時欽則微微低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下次見到他們交談，是在全明星的時候。活動第一天的晚上不知道誰起頭約了吃宵夜，一人拉一人一隊拉一隊，最後形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佔滿了一整間大包廂。眾人隨意落座，戴妍琦在肖時欽旁邊剩下的空位坐下之後，才發現孫翔就在同一桌，跟肖時欽之間只隔一個呂泊遠，忍不住皺了皺眉。席間兩人沒有什麼交談，就算有，她大概也不會太注意，畢竟她從未預料到日後的發展；但眾人開始亂換座位，她也起身準備跟其他女選手湊一桌聊天的時候，一聲「小事情」傳入她耳中。她側過頭，只見孫翔臉上有種壯士斷腕的神色，身子稍稍前傾，隔著呂泊遠留下的空位朝這個方向說。戴妍琦慢了一拍才發現這是在叫肖時欽，不禁大翻白眼，但肖時欽應了聲「嗯」。
等到她從女選手桌熱烈的聊天中分神抬起頭時，肖時欽已經挪了一個位子，坐到孫翔旁邊去了。上次在他們臉上看到的遲疑已不知所蹤，無論是誰都笑得開懷。
再一次把他們兩人放在一起想，則是在得知他們交往之後了。
戴妍琦一直不明白這兩人怎麼走到一塊的。在她的想像中，嘉世的那一年對這兩人而言只怕是一場災難，他們顯然是那麼不適合，各奔西東後的發展更像是諷刺地證明他們確實都可以更好，只不過不是在對方身邊。後來她有時也會像現在一樣纏著肖時欽問：「隊長，孫翔究竟哪裡好啊？難道是太不乖又太傻，讓人興起想照顧的念頭嗎？唉，看來我就是吃虧在我實在太乖巧聽話了。」
坐在肖時欽旁邊挑掉辣椒的孫翔瞄了過來：「哼，隨你說吧。」這次輪迴在四強賽與霸圖強碰，最終惜敗，止步四強。不過在職業圈也打滾好幾年了，孫翔的心情看來也調適得不錯，除了神色中難免有些倦怠，不至於聽到這麼一句話就暴跳如雷。這或許該歸功於他的個性變得穩了些，可能是因為添了年歲，可能是因為肖時欽在身邊。也可能純粹要歸功於他跟雷霆的人混得夠熟。
在隊內意外公開兩人的交往關係後，孫翔開始不時出現在雷霆眾人的聚餐場合。戴妍琦也挖苦過他：「你怎麼老出現啊？」
孫翔哼了一聲。「誰教你們一天到晚聚餐，每次我有空過來你們都在吃吃吃！我又不好要求他別來，也只能跟來了，有意見嗎？」
似乎可以反唇相譏，但戴妍琦陷入沉默。孫翔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種會著意加入男友社交圈的人，連他自己的社交圈也不怎麼廣——雖然還是比剛加入職業圈那幾年好得多——她懷疑他根本沒有要經營人際關係的概念，可是他因為肖時欽而跟雷霆的人變得這麼熟了。其實大家年紀相近，實際相處起來也會明白孫翔不是外表看起來那麼趾高氣昂的人，他很快就以清奇的腦迴路與眾人熟稔起來，甚至熟到聽了剛才戴妍琦那段話，也能跟著起鬨：「是啊是啊，隊長，說一下你看上孫翔哪一點嘛！當初聽到是孫翔我心裡可是大喊了一聲我靠啊！」「小孫也說一下！」
肖時欽面皮比較薄，這種事當眾說不出口，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我怎麼都不知道你們之前對孫翔有這麼多疑慮。」
他當然不知道了。當初沒人看好他們兩人，但越是不看好就越不敢亂講話，只怕一語成讖，而他們比什麼都更不希望看到隊長傷心。戴妍琦有一天突然意識到他們的感情有多穩定，不是因為看到肖時欽接起電話時忍不住揚起的嘴角，而是因為她訂餐廳時會開始考慮到不太能吃辣的孫翔，是因為她開始敢拿孫翔跟肖時欽開玩笑，是因為她開始不用再對孫翔維持對待「隊長的男朋友」的拘謹客氣。孫翔竟然已經變成她周遭的一個人了。
大概是被鬧得煩了，又喝了點酒，孫翔略顯暴躁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哪有那麼多理由好說，因為小事情讓我變成更好的人了啊。」
包廂內靜了一下，隨即響起熱烈掌聲跟口哨聲。在一片掌聲中，戴妍琦看到肖時欽笑著湊到孫翔耳邊說了句話。雖然聽不清楚，不過她從口型猜那大概是一句「我也一樣」。
而他們，也安安穩穩走過五年了。
眾人移師到KTV。拗不過戴妍琦的要求，肖時欽答應只要是他會唱的歌，她點什麼他就唱什麼。一輪歌單過去，一連唱了好幾首的肖時欽都討饒到一旁休息去了，她仍努力不懈地尋找下一首要讓他唱的歌。
不知道輪到誰點的歌，包廂內響起漫長的前奏。酒精讓孫翔無意識地提高了嗓門，不至於滿室皆聞，卻恰恰足以落入她耳中。「小事情。」他喊了聲。音量不算小，語氣卻像是低喃。
「嗯。」
「輪迴對霸圖的比賽，你有看嗎？」
「有。你表現得很好，尤其是最後。」
最後，指的想必是孫翔最後獨自一人的奮力拚搏。輪迴落後一個人頭分，場上最後剩下二對一，霸圖的兩人之中的一個是張新杰，在這種不利的情況下孫翔仍力戰到底，想爭取進入延長賽，可惜還是沒能打掉張新杰的最後一層血皮。
孫翔的聲音悶悶的。
「這兩天我突然想起來……」頓了一頓，他繼續說，「挑戰賽那時候，我是不是也該這麼做。」
肖時欽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沒錯，那時你是該這麼做。」
她悄悄抬起眼偷覷身旁的肖時欽。螢幕與舞台燈的光芒將他的臉照得五顏六色，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那時候你是不是很氣我？」
肖時欽笑了笑。「我氣自己的戰術失誤都來不及了，氣你做什麼。」
「那，你會不會遺憾？」
遺憾。這個詞突然讓戴妍琦冷汗直流。這幾年來雷霆漸漸走得比最初的幾年更遠了，但總是不夠遠，最遠也終究只到在冠軍獎盃前折戟，而他明年就要退役了。出局隔天早上他跟她有過一次長談，內容是要她明年接任隊長。
「副隊呢？」她在不可置信中問。
「學才明年也要退了。」肖時欽笑得雲淡風輕。「以後是屬於你們的時代。」
他們的時代？肖時欽自己的時代都還未迎來輝煌，未曾自己領著一支隊伍捧起冠軍獎盃，就得離開賽場了嗎？他是否會後悔回到這裡？他是否偶爾會想起過去的那支隊伍？他是否想過假如當初在挑戰賽中獲勝，現在的他會不會已經得到長年所求？他是否想像過未能走上的那條路上有什麼樣的風景，儘管無論如何都再也不可能走上那條路？他會不會遺憾？回到雷霆，他會不會遺憾？
肖時欽思考的期間，她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最後他終於開口：「如果能跟你、邱非還有其他人一起回到職業圈，想必非常有趣。」她的耳中響起嗡嗡耳鳴。但肖時欽繼續說：「不過因為有過在嘉世的那一年、最後那次失敗，還有遇到你……我想像不出比現在更好的自己會是什麼樣，也想不出哪裡有比雷霆的大家更好的隊友，所以沒什麼好遺憾的。」肖時欽靠向孫翔的方向。「你呢？」
前奏終於結束，歌聲在她恢復了聽覺的耳中響起，蓋過了孫翔的回答，但她想那大概會是一句「我也一樣」。
肖時欽起身去外頭倒茶。戴妍琦瞥向一旁，只見孫翔看著螢幕，年輕的面孔在昏暗的室內與花花綠綠的燈光下仍顯出難以忽視的銳氣。真奇怪，他摔了那麼多跤，這份銳氣卻從來沒有彎折，只有越磨越精煉。為什麼過去她會執著地以為他們所有的正向改變只有可能是因為分道揚鑣呢？為什麼他們不能是因為一同在嘉世的泥淖中深陷過，造就了現在的彼此？誰說只有走上那條未能走上的路才算是成功的證明，才能構成他們適合在一起的理由？承認是孫翔造就現在這個她最喜歡的隊長似乎該讓她感到不甘，但她想，算了吧。也許孫翔不是最好的，也許他跟肖時欽不是最合拍的一對，可是跟肖時欽一起走到現在的就是他，既然肖時欽身上有一部份的美好、她喜歡的那份美好是由孫翔所造成，那麼戴妍琦覺得自己可以多認可孫翔一點點。
孫翔突然看過來。
「幹嘛？」他抬起眉毛問。
其實這原本只是不經意的一瞥，但同樣年輕並且也自有一番銳氣的戴妍琦看到他的正臉，話語就自動從舌尖滾出來：「告訴你，明年隊長的慶生會可是會跟奪冠的慶功宴一起辦，到時候你可別忘了來參加啊！」
雖是下戰書，她卻是笑著的。是啊，她從進入雷霆的第一年就一直覺得肖時欽值得擁有更好的隊友，才會帶著祝福目送他離去，而在他回來之後，她也下定決心要成為他所值得的那個「更好的」隊友，過去如此，剩下的這一年也一樣是如此，只要肖時欽不後悔，那她也只要貫徹自己的選擇就好，而一年其實也還來得及發生任何事。
面對她的戰帖，孫翔像是不以為然，說了聲：「哼，怕你啊。」停頓了一下又問：「他要把隊長的位子交給你？」
「……你知道了？」
「他跟我說過明年要退。」
兩人都沉默了片刻。過了一會，孫翔說：「他離開之後，你們自己爭氣點啊，不然按小事情那個性子，肯定會惦記你們到長白頭髮。」
「這還用你說。」
「就算有世界冠軍，他還是很想拿到聯盟總冠軍。」
「嗯……我也想讓他捧著冠軍獎盃退役。」
「不過明年的冠軍還是輪迴的！」
「哼，是雷霆的！隊長退役之前，我們一定會跟隊長一起拿下冠軍給你看！」
捧著茶杯回來的肖時欽看著兩人鬥嘴有點無奈。「又怎麼啦？」
「沒事沒事。」戴妍琦轉身面對肖時欽，笑嘻嘻地說。「對了隊長，好像一直沒有好好跟你說一聲。」
「隊長，生日快樂！」
＜End＞
2014/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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