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亂舞] 春天的預感(鶴俱鶴)


那是一隻白淨的手。看著纖細,卻不顯得柔軟,白皙皮肉下生著硬骨,是使刀的男人的手。然而那隻手上下擺動的方式卻又透著親切,就好似一個祖父招呼孫子過去,要拿新鮮玩意出來獻寶一樣。

大俱利伽羅默默注視著那隻手,站在原處沒有靠近。

那隻親切的白手對他的缺乏反應不以為意,也不知氣餒,依舊上下晃動著,從柱子上的孔洞伸出來,在午後仍帶著些許寒意的風裡,一下一下向他招手。


大俱利伽羅站在房間外,不用出聲叫喚,便知道裡面沒有任何氣息。聊勝於無地用指節在木格子框上敲了敲,確定沒有回應後,他轉而朝另一個房間的方向走去。拐彎走上另一條走廊時,身穿戰裝的新選組的刀迎面而來,獨缺加州清光,大概是因為今天是慣例的鍛刀日,他作為近侍正在鍛刀所守著。見到大俱利伽羅,三人都露出有些稀奇的神色,但堀川國廣隨即一臉會意過來的表情。這些他全作沒看見,逕自走過三人身旁,堀川國廣卻從背後叫住他。

「如果有事要找石切丸先生,他等一下就要出陣了喔!」

大俱利伽羅轉過頭,這才把眼前三人的戰裝,與今天早上確認自己沒有輪值時看過的名單連結起來,想起石切丸的名字確實也在午後的出陣部隊中。

「知道了。」他向堀川國廣點點頭,轉身繼續往前走。都走到這裡了,不如還是先向石切丸報告一聲。而背後傳來的壓低了但不是聽不到的對話,他也當作沒聽見了——

「也對喔,大俱利伽羅會來這邊也就只可能是來找石切丸了。」「畢竟幾乎沒看見他出現在食堂跟道場以外的地方嘛。啊,還有燭台切的房間。」「在背後議論人家不好啦。」「又沒說他的壞話。」

來到目的地的房間,他停下腳步。這次房裡有人的氣息了,卻是不只一個人。

「有異狀。」他簡單說了這一句,感覺到房內的兩道氣息都把注意力轉過來。

不過大概是從他的語氣察覺事態並不緊急,房間的主人石切丸用不慌不忙的語氣回應:「稍等一下,就快好了。」

大俱利伽羅微微皺眉。他跟石切丸一起出陣過好幾次,對於他的慢條斯理深有體會,非常懷疑這句「快好了」的真實性。然而過沒多久,也許連三分鐘都不到,石切丸的聲音又響起來:「請進。」

手放上紙門的那一刻,裡頭傳來一句「等等,這裡鬆了」,但他已經拉開了紙門,然後再度皺起眉頭。映入眼簾的是穿著戰裝、正在綁起烏帽子繩索的石切丸,而方才沒在房間找到的笑面青江就站在他身前,為他綁好前襟的結。那句等等似乎也不是說給他聽的,當大俱利伽羅進門,笑面青江側過頭來向他打招呼,石切丸也微笑著向他點點頭,兩人都一派自然。

大俱利伽羅片刻無言,最終決定無視繼續幫他整裝的笑面青江,直接進入正題。「我房間前的柱子孔洞裡伸出一隻手不斷招手。」

「什麼時候出現的?」

「剛剛才發現。早上還沒有。」

「除了招手以外還有其他動作嗎?」

「沒有。」

「這樣啊……我怎麼好像聽過類似的傳聞。」石切丸低頭思索。「好像是以前京城發生的事……」

「這麼說來,今昔物語有這樣的故事吧?」確認衣著都已妥當後,笑面青江從刀架上捧來石切丸的刀交到他手上,一邊這麼說。「某位大人家中的柱子伸出一隻小手對人招手,靠經文或佛畫都無法讓那隻手消失。」

「啊,是西宮左大臣家裡的事,當時確實就是這樣傳的。不過聽說那隻手只在晚上出現。」

「是嘛,這樣才有怪談的味道。但假如是類似的性質,也難怪大俱利伽羅有那麼雄偉的——」笑面青江頓了一下,視線望向大俱利伽羅因捲起袖子而露出的手臂,注視著纏繞其上的俱利伽羅龍,「龍王加持,卻還是會撞見呢。」

「……在這個本丸,有什麼加持又有什麼差別。」

石切丸笑了笑。「確實。嗯……聽說左大臣家裡的人最終是將箭鏃深深插入洞中,之後那隻手就再也沒有伸出來了。」

大俱利伽羅腦中浮現那隻白手被箭矢刺穿,釘死在柱內的畫面。鮮紅的血從白皙的手上墜落,一滴,又一滴。「……又不一定是有害的妖物。」

「大俱利伽羅真好心呢,不過一點也沒錯。」笑面青江經過他身旁,直直走出門外。「他要出陣,所以由我跟你去看看狀況。你在轉角等我。」

「青江,多謝了。晚點來我房間吃點心。」

笑面青江擺擺手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大俱利伽羅正要跟著出去,卻被石切丸叫住。

「等等青江如果判斷那隻手必須立即斬除,麻煩你先下手好嗎?」

他一時沒有回答,而石切丸逕自說下去:「有些東西,我不想讓他砍……」


他沒過多久就等來了帶上刀的笑面青江,兩人會合後就往大俱利伽羅的房間走去。這個本丸的居住區圍繞著中庭呈一凹字形,他的房間位在凹字形的右側,相較於其他兩側,這裡目前住的刀最少,也因此不像剛才還能碰見三三兩兩的刀,眼前的整條走廊上空無一人。明明是如此,大俱利伽羅腳步不重,笑面青江走起路來更是無聲無息,耳中卻能聽到細微但不時響起的,像是有什麼小生物踏在走廊木頭地板上的聲響。

「還真熱鬧。晚上可要安靜點喔。」笑面青江對著眼前的虛空說。

細微的聲響暫停片刻,再次響起時變得更輕了。

「地理位置太好,也是個困擾呢。」

「……是啊。」

因為所在位置特殊,這是個靈力特別充沛的本丸。大俱利伽羅也不清楚其他本丸是什麼狀況,這裡跟其他本丸又有什麼不同,反正光忠是這麼跟他說的。充沛的靈力不只滋養了他們這些刀的附喪神,也滋養了諸多妖物,有害者無害者皆有。往昔大俱利伽羅自然也很習慣與各式附喪神及小妖同居一處,但這個本丸比數百年前僅有一燈如豆的黑夜裡更加妖影幢幢。

大俱利伽羅顯現的隔天,是在前一晚睡在他房裡的光忠驚叫聲中醒來的。因為先被光忠嚇過了,睜眼看到一片黑時,大俱利伽羅還算鎮定——畢竟他那時也還不知道實情是有一大把烏黑長髮從天花板垂下來,髮梢幾乎碰著他鼻尖。

那天早上,在因失態而透著沮喪的光忠介紹下,他認識了負責處理這個本丸各種怪異現象的神刀與靈刀,那就是大俱利伽羅與石切丸及笑面青江的第一次交集。他卻不知此後即使在與戰鬥無關之處,還會有第二、第三、更多次。另外那把頭髮的正主,最終是被石切丸請走了。

想到石切丸,他又想起剛才的場面。他本不想多管,但終究沒忍住。

「為什麼是你在幫他更衣?」

笑面青江轉過頭來。「你不覺得,他動作慢得不可思議嗎?我是去幫加州催他的,但實在看不下去了。」

是沒錯,但是——「你不是他的侍童。」

眼前那張臉上的淺笑驀然加深了笑意。「這是在幫我打抱不平嗎?大俱利伽羅真的很好心呢。」

大俱利伽羅轉過頭去,不想理他了。

耳邊響起了輕輕的笑聲,然後他聽見笑面青江說:「我剛顯現的時候,負責照顧我的是石切丸。關於肉身的知識、運用身體的方法、在本丸的生活,都是他教我的。戰場上也……他到現在有時候還是會把我當成受他庇護的刀一樣。」

「……」

「我來之前整個本丸除了加州跟他以外都是短刀,石切丸的角色該怎麼說呢,像是可靠的大家長。」

「……」

「現在刀變多了,不過大家還是很仰仗他,主人也很信賴他。所以就是這樣囉。」

「……所以什麼?」不想理他的決心就這樣被打破了。大俱利伽羅不懂笑面青江為何講起古,更不懂這個聽起來下了結論的所以是從何而來。

他們已經來到了他的房間前。笑面青江停下腳步轉過來,臉上的笑容帶著奇妙的愉快味道。「所以能反過來輔助他的不足,我做得很開心啊!」


柱上空無一物,獨留原先就生在上頭的孔洞。現在一看才發現,以這孔洞的大小,根本不可能容一個成年男子的拳頭通過。

大俱利伽羅的房間靠近這一排房間的末端,再過去只有兩間房間,而且都是空房,找不到人來問。笑面青江趨前察看他所指的位置。想起石切丸的請託,大俱利伽羅說:「我去拿刀。」

笑面青江似乎不明白他有什麼拿刀的必要,應聲中帶著疑惑,大俱利伽羅也不理會,自顧自走進房間來到刀架前。

斬落那隻手會是什麼感覺?是否跟劈開溯行軍太刀的骨與肉的觸感有相似之處?他沒有問石切丸不想讓笑面青江動刀的理由,可是握住刀柄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辦得到。一切只在於有害或無害。只要有必要,那無論那隻手是什麼、屬於誰,他都會揮刀斬落,如在戰場上一般毫不猶豫。

但是也有另一種可能。

無論如何,最終都要看笑面青江的判斷。大俱利伽羅攜刀走出房間,反手將門拉上,視線望向前方的柱子。然後他看到手。

是從柱上孔洞裡伸出來的那隻白手,也是笑面青江伸出的手。因瀏海的遮掩,他看不到笑面青江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他朝著那隻上下晃動著的白手伸出手,像是要握住的手勢。

他知道的笑面青江在戰場上時常有大膽的舉動,但並非魯莽,處理本丸內的異常現象時,他也總是顯得從容自若,卻著意保持著一段隨時可進也可退的距離。而現在,眼看兩隻手的指尖就要彼此碰觸。石切丸說有些東西不想讓笑面青江砍,那如果他是要摸呢?但他又是為什麼要摸那隻手?那隻在寒風裡招呼著的「他」的手——

腦中還充滿疑問,大俱利伽羅的身體已經先做出反應。

「……你太輕率了。」

笑面青江隨著他這一抓而被扯著轉過來,面有錯愕之色,眼角餘光似乎還追著那隻手,手裡卻只抓著了虛空。他的視線垂到被抓著的手腕上,隨後抬起眼來時,已經換上平日的笑容。

「放心吧,就跟記載中一樣,那只是一隻對神佛不存畏懼,卻會被單純的暴力給除去的手罷了。就只是一隻無害的稚子之手。」

就算是如此,終究是該井水不犯河水的妖異之物,他又何必要碰?不對,還有個更大的疑問。

「你看到的是稚子的手?」

笑面青江轉過頭去看那隻仍在上下招動的白手,又轉回來看他,滿臉的疑惑。

「不然你看到什麼?」

「…………」


他挾著京城的風翩然到來。白衣白髮,肌膚也白如陶瓷,一如他的號。

「可惜還少了一點紅色點綴啊!」他笑著說。

「不過現在也不是流血的時代了。」他又說。「這倒也是好事吧。」

說著這句話時,他帶著刀的眼神。

「就算知道很可能是永遠的別離,我也會說改天見的。」那時他站在屋頂上,遠望舉著白幡與燈籠的隊伍。

「伽羅仔,改天見。」


大俱利伽羅不打算再與誰建立更多的關係,那些已存在、已消逝的一切就已經太多。然而那把刀仍不厭其煩地,對著當時少年模樣的他一次又一次招手,而後又揮手與他道別。

在這個本丸再次見到聽聞已在震災中燒失的光忠後,大俱利伽羅就想過總有一天會再有其他重逢,例如貞宗,例如他。但那也並非時時刻刻記掛在心的念頭。他知道,會來的終究會來。

所以這又是為什麼?為什麼此時此刻大俱利伽羅眼中看到的,會是那樣的一隻手?

沉默中,鐘聲忽響。他和笑面青江都抬起頭。空氣彷彿也被震動,從中庭方向吹來一陣微寒的風,原該會有的草葉搖動聲全被那一響蓋過。乘著鐘聲漫長的餘韻,審神者的聲音送進本丸內每一把刀的耳中:

太刀鶴丸國永顯現——

這一切突然有了解釋。顯現頭一天的夜裡,光忠在黑暗中低聲說,我今天早上一直眼花看到奇怪的影子,像龍一樣,現在回想起來,我可能沒有看錯……

這是個靈力特別充沛的本丸。也許在這個本丸連預感都有形體,就像奧州的三月吹來第一道明亮的風。大俱利伽羅確實沒有看錯,那是一個預感。

「——那是鶴丸國永的手。」

大俱利伽羅說。


那是一枝含苞的櫻花。裹在翠綠花萼裡的花苞是鮮嫩的紅,距離綻放還遠得很。畢竟,現在還是冬末。這枝來得太早的櫻就這麼從柱子上的孔洞探出來,在帶著些許寒意的風裡微微搖曳。

大俱利伽羅就站在原處看著,而鶴丸靠過去看,手籠在袖裡,沒有去碰。

「早一步的春天啊。不愧是春三號。」

「不是我插的。」

「不是嗎?這裡不是你的房間嗎?」

「反正花跟我無關。」讓它化成櫻花的是你。這句話,大俱利伽羅沒有說出口。

笑面青江說那隻探出孔洞的手是無害的,若他願意,可以讓它留著。那隻手,在笑面青江眼中是稚子小手,在大俱利伽羅眼中是鶴丸國永的手,在鶴丸國永眼中,則是一枝過早的櫻。而當走在前頭的鶴丸有些吃驚地說,是櫻花,那一刻大俱利伽羅望過去,他眼中看到的也成了櫻花。

望著那枝櫻花的背影,仍跟記憶中一樣渾身純白。不同的是,大俱利伽羅不再需要抬頭仰望。還不壞的新角度。

鶴丸回過頭來,看著他笑了笑,然後戴著手套的白手伸過來就要摸他的頭。大俱利伽羅沒有躲開。那隻手有了著落,鶴丸倒好像很驚訝似的張著嘴,但隨即又笑起來,按著他的腦袋揉了揉。這也與過去不同,現在這隻手有著肉身的重量,肉身的熱度。

「在這裡我是初來乍到的新刀,要麻煩你指導囉,伽羅仔。」鶴丸摸著他的頭說。

大俱利伽羅並不認為多了數百年的經歷就如何,而儘管仰頭看著鶴丸在伊達家度過了近兩百年,他也沒真的把鶴丸視為必須仰望的人物。但在心中的某一角,大俱利伽羅確實是有點拿他沒轍的。

所以我很開心啊!笑面青江笑著說。原來是這樣嗎,他在心裡想。

「……嗯。」至於說出口的,只有這麼一聲。

一片粉白從兩人之間飄落,接著又是一片。乍以為是雪,定睛一看卻是雪一般的櫻花。櫻花花瓣如飛雪般吹過,鶴丸轉頭望去,發出一聲輕輕的喟歎。從柱上孔洞探出來的那枝過早的櫻花,此時迎來了過早的綻放。花苞轉為粉白,帶著疏落有致的節奏一朵朵綻放,輕快得彷彿會在展開的瞬間聽到「啵」的聲響。才剛綻放,便有花瓣一片片飄落,但枝頭的櫻沒有因此減少,又一朵朵開了起來。一陣風捲起滿地堆花,也許是錯覺,連這陣風似乎都與冬季針尖般的寒意有些不同,更似早春的薄寒。

「這個本丸真有趣啊!」望著花開復花落的那枝櫻,鶴丸愉快地笑起來。站在他身後一步的大俱利伽羅一起望著花的開落,同時也自知泛著微光的粉白花瓣正不停從他身周湧現,在稍歇的風裡悠悠落在腳邊。他看了看鶴丸的側臉,又轉回來望向前方。鶴丸還沒有發現,就算發現了此刻也不會明白。但只要他上了戰場,經歷過那個戰意高昂、手心發燙但神智無比清明的時刻,他就會明白正從大俱利伽羅身周湧出的一片片花瓣從何而來。雖然大俱利伽羅直到剛才都不知道,原來能催生出這陣櫻雨的不是只有戰鬥的酣暢。

又一陣風吹來,帶走了枝頭落下的櫻瓣,也帶走了落在大俱利伽羅腳邊的證據。鶴丸在風中伸出手像是要抓,但帶著微光的粉白一片片穿過了他的指間。早開的春季與滿溢的喜悅在風中混作一團,化作淡光籠罩的花吹雪,拂過兩人的肩頭,一直朝向明日飛揚而去。




<END>

2022/8/21

靈感來源:《陰陽師:飛天卷》〈桃園柱穴伸出稚子小手向人招手〉

原典  :《今昔物語集》〈桃園柱穴指出児手招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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