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おそ松さん] 贅沢三昧(十四一)



剛出生的孩子小小的,皺皺的,醜得像個外星人,讓人心生源於愛與敬畏的惶然。五個處男圍著孩子指指點點,護理人員抱起孩子問要不要抱的時候卻都傻著不敢動,像是生怕孩子一碰就會被碰壞了。最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長男伸手接過,一松捏著把冷汗注視他,幾乎要吼一聲,「小松哥你動作輕點!」萬幸在護理人員的指導之下,小松終於有些彆扭而小心地成功將孩子安放在懷中。見長男開了第一槍,其他兄弟也跟著伸出手表示要抱抱看,小松抱著還在睡夢中的孩子搖了兩下,抬頭說:「喏。」

一松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指名,但他原本就是這個打算。他用手肘擋開其他兄弟的手,從小松手中捧起嬰兒,感覺到有重量的溫熱從指尖逐漸下沉到掌心。他不是沒抱過比人類嬰兒更嬌小的生物,剛出生的小貓相較之下更加脆弱,可是他仍然要盡力克制自己的顫抖,好讓嬰兒能夠在他懷中安睡。嬰兒就跟剛才躺在小松懷裡時睡得同樣香甜,然而受到這個小小的生物信任的錯覺仍讓一松必須低頭用力抿住唇,抵禦從鼻腔深處升起的刺痛。

一松知道,自己一生都不會再有這種感受。哪怕是其他四個兄弟往後生了十個八個孩子——做夢比較快——甚至是他自己有了孩子——下輩子吧——都不會像此刻一樣,像此刻抱著這個跟全世界的嬰兒一樣醜,同時也是全世界,不,全宇宙最可愛的孩子時一樣,想用臉頰貼著她發皺泛紅的肌膚,又怕眼淚燙著她。

懷中的溫度如此真實,直到夢醒一松都還記得那個三千兩百克的重量。

那是十四松女兒的重量。


計程車上,女孩靠在一松身邊小聲嘟噥:「我沒有發燒。我要跟大家一起玩。」一松伸手貼住她的額頭。有點熱,不過她本來就是個體溫偏高的孩子,超過37.5度也未必是發燒,可是一松也不知道怎麼分辨。無論如何,托兒所方面不會冒這個險。一松摸摸她柔軟的頭髮,低頭看見她頭頂小小的旋。「我陪你玩。」

松代正好就在玄關,拿著話筒看向她的孫女被唯一一個還賴在家裡的兒子抱進門。她對電話另一頭說了聲等等,湊向前細看女孩紅撲撲的臉蛋,隨即用養大六個孩子的經驗對著話筒說出判斷:「沒事,貼個退燒貼片睡一覺就行。嗯,嗯。沒事的,你別想太多,你們兩個下班來接的時候她就好了。好。」她拉起女孩的手準備上樓,轉頭將話筒交給一松。「她要跟你說。」

「哥,謝謝你。接到托兒所打來的電話,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還好有你在。」那個女孩的聲音從貼著耳朵的話筒傳入耳中,電波造就的失真仍無法扭曲她嗓音的柔和。她已經為人母了,但在一松眼裡一直有種青澀,跟十四松站在一起時就像純愛青春電影中的男孩女孩。

「也沒什麼……不過是我這種打零工的時間好調整而已。」一松低聲說。被她叫哥哥,總讓一松有種絕非不快的不自在,但她並未被他聽似冷淡的語氣嚇著,仍是笑得真誠,說晚上下班去接孩子時再聊。這麼說來他曾經很嚮往有個妹妹叫他哥哥的感覺,對著A片妄想了千百遍,以前他沒想過會以這個方式實現,這大概就是他這股害臊感的來源。不過也許他更嚮往的,是片中由不同男女演員用不同方式演出過無數次的那些永遠永遠不會發生在現實的類似情境:隱藏在房門後的秘密,濕黏的水聲,用似痛苦又似愉悅的聲音輕喊出的「哥哥」……

一松拉開房門,見女孩不安分地正要爬出被窩。

「你說要陪我玩的。」她搶在一松前頭率先發出指控,但一松本來就沒有打算罵她。「等你起床,我帶你去看貓。」

「真的?」她的眼睛亮了起來,躺回被窩的同時伸手拍了拍地板。「一松,陪我一起睡。」

跟往常一樣,一松無法拒絕。他隨意拿個枕頭跟涼被就躺下了,女孩精神得確實不像個病人,不停向他發問:今天還是去上次那裡看貓嗎?不一定。這次我可以摸牠們嗎?看牠們願不願意。那我可以餵牠們吃東西嗎?可以,我會帶罐頭去。她是個跟記憶中四歲的十四松截然不同的小孩,但她確實是十四松的小孩:她的髮旋,她的肢體動作,她對一松的全盤信任。

她忽然靜下來,注視他良久後嘆了口氣。「其他人也有小孩之後,你就不會只對我一個人這麼好了。」這句話來得太突然,一松慢了一拍才忍不住發出悶哼似的笑聲。「等其他人有小孩?先找到願意跟他們生的對象再說吧。」他不會告訴她這是她自尋煩惱。當然,他也會喜歡其他兄弟未來有那麼一點可能會有的小孩,只是他對待別人不會像對待她一樣。她是十四松的小孩。

「那為什麼我爸爸能找到我媽媽?」

「因為……你爸爸特別好。他是我們當中最好的。」

她眨眨眼。「可是爸爸總是說,一松才是最好的,而且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直到女孩睡著,一松仍然躺在她身旁,看著她的額頭、眉間、鼻樑、鼻尖、嘴唇、下巴形成柔和的起伏。一松最喜歡的弟弟,跟一松很喜歡的女孩結了婚,生下一個一松很喜歡的女兒,並且堅持一松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除此之外,他不需要更多了。


睜開眼,十四松就在眼前。一松側頭望過去,只看得到他盤腿而坐的背影,從泳褲下方伸展出的結實大腿,調成無聲的電視畫面上播的棒球賽。大開的窗戶與開到最強的電風扇已經吹走殘餘的氣味,一松想自己大概睡了不短的時間。他張口想呼喚十四松,乾渴的喉嚨卻阻止他發出聲音,只能閉上嘴吞下一口唾沫作為潤澤。然而十四松轉過了頭。對上他的視線,十四松用眼神對他露出笑容,爬到他身旁俯視著他。「一松哥早安。」

一松輕輕撫摸十四松的食指,十四松便拉下連身工作服的拉鍊,順從地低下頭吻他,唾液舔濕了他滿是乾燥死皮的嘴唇。十四松的唇瓣遠離時,一松聽到自己用還有些喑啞的聲音說:「你女兒發燒了。」

午後的陽光照在十四松臉上,將他眼中的笑意曬得乾涸,隨著光線片片剝落,留下清澈得像是沒有感情的兩顆玻璃珠似的雙眼,眨著眼睛注視著他。他既沒有生氣,也並非不解,就只是沒有感情,輕輕說了一聲,哦。一松知道他在思考。

不久,十四松猛然將他一把拉起,完全無視他扶著腰發出的慘叫。「既然醒來了,我們去散步!」

「可以不要嗎?」

「超市現在貓罐頭有特價!路上順便買吧!」

「可以等太陽小一點再出去嗎?」

「啊,差點忘記帶鏟子!」

「可以先等我喝口水嗎……」

一松喝了杯水,關掉還開著的電視,被十四松拉著走在讓人想變成一塊融化奶油的大太陽下,感覺到全身肌肉都在嘆氣。聽說人過了二十五歲體能就會下滑,好像是真的。至少從家裡搬出來之前,他的身體還不至於差到動不動就全身痠痛。當然這個說法並不適用於十四松,到了這個年紀穿著短短的泳褲在路上到處走還不會被側目的也就只有他了。他看著走在前頭的弟弟,一蹦一跳的,不時大聲和路上行人打招呼。看那些人嚇了一跳的表情,應該全是素不相識的路人,但大概是被他的情緒感染,大部分人都笑著回應。十四松就是這樣的人。

兩人在冷氣涼爽的超市混了半小時,帶著特價的貓罐頭一起走訪一松所知的每一個貓咪聚集處,一路東繞西繞,來到公園時已經距離他們離開家門有一段時間了。一松望著夕陽想,好想吃溏心蛋。十四松在公園裡繞來繞去,最後在溜滑梯下方停下腳步。一松沉默地看著他蹲下,落鏟的位置準確得就好像清楚一松的自我意識就埋在一旁。一松彎身幫他捲起袖子,十四松在他造成的陰影中仰頭笑著道謝,無視假日的公園裡眾多親子的指指點點,埋頭又繼續挖。他的動作很快,挖得很深,遠遠超過一松埋藏自我意識的深度,深到讓人覺得他是不是真的打算一路挖到巴西的時候,他終於放下鏟子。

「就埋在這裡吧?」十四松轉過頭徵詢他的意見。

「埋什麼?」一松明知故問。

十四松注視著他的眼睛。「那個夢。」

一松什麼也沒說。


一松跟十四松的關係始於一個聖誕夜的隔天,十四松與那個女孩相遇的隔年。前晚十四松照樣徹夜等待聖誕老人到來,吃過苦頭的聖誕老人沒敢再靠近,倒是害得一松一直等到快凌晨五點,才得以跨過睡著的十四松將禮物放進聖誕襪,醒來的時候已經連午餐都沒得吃,整個家裡只剩十四松一人。他端著泡麵到客廳,十四松湊到他身旁,被他餵了一口。

「抓到聖誕老人了?」一松一瞥十四松依舊拿在手裡把玩的聖誕禮物,問得彷彿漫不經心。十四松安靜了一下,然後說,嗯。他抓住一松拿著筷子送到他嘴邊的手。「抓到了。」

如果不是被十四松抓著手,一松大概會摔掉筷子。十四松看著他的臉,張嘴大笑起來:「啊哈,一松哥,你臉好紅!」他笑得太開心,將一松原先心裡那股被發現的慌張笑成了一陣忿忿。他大概從未想過一松一直以來,尤其是去年十四松揮別那個女孩的幾個月後,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為他挑選禮物,為他悄悄將禮物放進聖誕襪,有時候怕他發現,有時候覺得他一輩子都沒發現也行,有時候卻又無比希望他發現。一松扣住他的臉,幾乎是用撞的,閉上眼睛狠狠親了上去。

收穫到的一聲悶沉的哀號澆醒了他因緊張造就的衝動,他急急忙忙往後退,不過已經來不及了。一松不敢睜開眼睛。他該說什麼?說這只是個懲罰、是個玩笑,就像他對小松哥做的那樣?但一松不用摸也知道自己臉上在冒火,這種藉口他自己都聽不下去。為什麼自己老是一緊張就失控,造成更無法挽回的結果?為什麼自己不能在三秒後爆炸?為什麼世界還沒毀滅?他閉著眼睛發送念力等待隕石擊中日本東京都赤塚區,此時一隻手握住他,與他十指交纏。一松微微睜開眼,隔著淚水形成的薄膜看到十四松發紅的臉。他茫然看著那張臉在視野中逐漸放大,耳裡聽到十四松小小聲說:「一松哥……」

幾天後新的一年到來,家裡收到一張賀年明信片,收件人是十四松。十四松看到內容,臉上一下子亮起來。「是她寄來的!她好像過得很好,太好了。」

那時候一松沒有多想,直到大約一年多後,他在淺眠中第一次做了那個夢,夢到十四松的女兒,那個三千兩百克的溫度。睜眼看到身邊與他一同躺在賓館柔軟大床上的十四松的睡臉,一松便明白,並在往後許許多多的夢境中無數次體會到,在那個12月25日,他偷走了一個女孩可能的人生。


夕陽在他們的沉默中緩慢沉沒。親子檔紛紛踏上歸途,四周安靜下來。等不到他的回答,十四松長出一口氣。「這裡也不行嗎?」

一松回憶起這四年來十四松拉著他去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深山、河岸與海邊,總覺得在這次失敗過後,十四松下一個選擇的地點很有可能真的會是地球另一端的巴西,或是乾脆突破大氣層到外太空去。如果要埋起那個夢,那麼埋在這個充滿記憶的公園,埋在一松的自我意識旁邊,或許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不過……「不是地點的問題。」

橘紅光芒流過十四松臉上,玻璃珠似的眼睛映出同樣的光彩。「一松哥就這麼喜歡地獄嗎?因為是M?」

地獄?一松輕笑一聲。他伸手撫過依然蹲在地上的十四松頭頂的髮旋,指尖探入與夢中的女孩同樣柔軟的黑色髮絲之間,四指順著腦勺滑落,拇指劃過耳殼,擦過下頦的曲線。他的十四松。

十四松一直堅持,無論那個遲早會發生的吻是不是發生在那一天,他和那個女孩都已經再無可能,但他恐怕永遠無法理解一松陰暗的小小樂趣。在好幾年前,兄弟們一起跟蹤十四松約會的那一天,一松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的同時,心裡也在想,既然她是十四松喜歡的女孩,那我也會喜歡她。我必須喜歡她。事實證明這並不費力,對於十四松的女兒更是如此,他在夢裡看著他們的女兒出生,看著她長大,看著他們家庭和樂,他知道在那個可能的世界裡,自己很幸福。

一松喜歡成為十四松妻子的那個女孩,喜歡他們之間生下的女兒,喜歡看著她成長,往後繼續看著她過上他這種人渣無從想像的美好人生。但他比什麼都更喜歡的是,從美好而正確的夢境醒來後,看到十四松就在自己眼前,實實在在地讓他確信在現實裡這個人屬於自己,十四松就是一松的十四松。這是多麼多麼奢侈的人生!

公園裡的人何時會散去?一松何時能夠彎腰親吻他呢?

「這裡從來都不是地獄啊,十四松。」


一松總是喜歡這麼想:在那個12月25日,他偷走了一個女孩可能的人生,得到一直以來深深愛著的弟弟。這是在他從小到大做過的所有壞事當中,最有價值、最了不起的成就了。




<END>

2016/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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