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高手] 猶可追(葉橙+陶軒)



葉修再次醒來時,發現已經快要十一點。整棟房子靜悄悄的。他職業生涯中的最後一場比賽已經過去好幾天,慶祝也慶祝過了,感傷也感傷過了,該跟蘇沐秋報告的也報告過了,每天醒來時依舊日已上三竿,十年來養成的作息竟一點也不管用,還滿身倦怠。他盥洗過後換好衣服走下樓,見蘇沐橙拿著平板,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劇,手邊放著一小堆瓜子。雖然戴著耳機,她還是在葉修走下階梯時立刻抬起頭,順手摘掉耳機。

「早呀。」

「早。妳早上進來過?」

「原來那時你醒著?我本來是想等你起床,再去買早餐的。」

嚴格來說,他當時並不算醒著,但他確實感受到她放輕的步伐,在他床邊小心翼翼的佇足,以及幾不可聞的嘆氣。

蘇沐橙望了望餐桌。「要吃早餐嗎?只剩麵包了。」

「不吃了,直接吃午餐吧。早點吃一吃,下午還要去給老闆娘壯膽呢。」


進入夏休期後,眾人各回各家,留下來的只剩陳果、蘇沐橙與葉修。興欣締造了前所未有的傳奇,前來接洽的廠商一下子激增,陳果這幾天忙得團團轉,常常忙到晚上才能見到她的人影。她似乎在蘇沐橙起床之前就出門了,今天下午還要跟一家大公司見面洽談。樓冠寧熱心提出為他們介紹管理方面的人才,不過在那之前陳果還是得自己披掛上陣。跟這等規模的公司洽談讓陳果有些沒底氣,葉修跟蘇沐橙主動請纓陪她一起去。

葉修對這方面也不能說多有經驗,不過嘉世剛成立,還沒有領隊的時候,他也是跟陶軒一起面對過類似場面的。他那時也就只是小毛頭一個,基本上輪不到他說話,只能旁觀著陶軒一字一句、有條有理地分析贊助嘉世的好處,表情充滿自信。

才剛走出辦公大樓,陶軒就跟他討菸。葉修遞了根菸過去,順便幫他點起來,自己也點了一根。

陶軒深深吸了一口菸,好像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哎,緊張死我了。」

葉修樂了。「我還想你叫我來幹嘛,敢情是來為你壯膽啊?」

「你有本事你去談。」陶軒白他一眼,但他嘴角的笑容讓他連想佯裝慍怒也做不到。

葉修也笑。陶軒自己大概不知道,當他描繪著聽起來美好得有些夢幻又不失現實的願景,告訴對方為什麼要為看似虛無飄渺的未來掏錢時,他的神色就像嘉世那群比他年輕好幾歲的選手們一樣,堅定又充滿熱忱,讓人想要相信那樣的將來。


大概是因為想起往事,走進那間小館子的時候,葉修不由得想起曾經跟陳果等人在這裡遇見陶軒與崔立的事。

「怎麼啦?」蘇沐橙沒有錯過他那一瞬間的感慨。

她不會想聽到陶軒的名字,所以葉修換了個說法:「沒什麼,只是想到以前常常跟雪峰他們一起來這裡。」

雖然他繞了個圈子,她卻好像還是察覺到他腦中所想似的,挑了挑眉沒說什麼。

還不到吃飯時間,店裡沒有其他客人,菜上得很快。蘇沐橙拿衛生紙擦了擦筷子,葉修不太在意這個,拿起筷子就要夾菜,卻被她從手裡把筷子拿過去擦完才還回來。

提到吳雪峰,葉修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以前雪峰勸過我,要我別老把妳帶到帶進我們幾個男人住的房間。」

「哦?什麼時候的事?」

「就第一賽季的時候。」

蘇沐橙笑了起來。「怪不得後來吳大哥教我功課的時候都是在外頭客廳呢。」

那一年蘇沐橙還在上高一,平日住校,週末時葉修偶爾會將她接到當時嘉世眾人共住的屋子。葉修還在上學時成績其實不差,但要應付蘇沐橙的高中作業就有些困難了;而吳雪峰雖然離開校園已有一段時間,但他可是有正正經經的大學文憑,幫蘇沐橙解答課業問題還不至於難倒他,於是這個工作自然而然落到葉修同房室友之一的他頭上。

吳雪峰比葉修大了好幾歲,有在外頭工作的經驗,而且天生就是深思熟慮的個性,無論是做為副隊長還是個人都對葉修多有關照。有一次吳雪峰看起來有些為難地對他說:「隊長,以後還是別把沐橙帶進房間吧?」

「哦,打擾到你了?」葉修沒理解到他的意思,以為他是每次都被蘇沐橙問功課問得煩了。「抱歉啊,既然這樣,以後我跟她回以前我們住的地方去好了。」

「不是,那樣更不好。」他有些遲疑,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雖說沐橙還小,可是……還是有人會說閒話。」

「我跟她又沒什麼,就算真有什麼也跟別人無關吧,愛亂想的人隨他們去。」葉修有些不以為然。

「隊長……就算你自認行得正坐得直,流言也是能傷人的。」見吳雪峰說得無奈,葉修雖不能完全認同,但也不是不懂他的道理,因此之後蘇沐橙在的時候,他們都會移師到外頭的小客廳。

後來幾年,在嘉世的成績逐年下滑時,吳雪峰預言過的流言蜚語真的出現了。直到蘇沐橙被牽扯在內,他才終於明白何謂流言能傷人。

不過在前幾年他們還不懂得避嫌,也不明白有什麼嫌好避的時候,隊裡並沒有這樣的聲音。也許就跟他當時看蘇沐橙覺得她還是個小女孩一樣,隊裡那些平均年齡比他大三歲的隊友們也覺得他一樣是個小孩子,總是以寬容的目光看待。也或許是因為那時每個人都太過專注於獲得冠軍,其他的種種相形之下就一點都不重要了。

畢竟都是年輕人,當天比賽若勝了當然要吃宵夜慶祝,就算敗了也還是要一邊檢討一邊吃,而吃宵夜時也會回去一趟捎上蘇沐橙。她生得清秀可愛,個性也討人喜歡,隊員們都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就算她的在場使一群習慣出口成髒的大男人們為了其實沒人在意的形象憋得難受,也沒有人對此有所不滿。那時還常常跟隊員們混在一起的陶軒看到她總是很開心,每次都笑著說:「沐橙的份算我的!」眾人少不了一陣鼓噪,說著老闆偏心、老闆別忘了我的份啊、老闆請客,全被陶軒又笑又罵地擋回去,但最後他總是會先起身付清所有人的帳。

不知怎麼的,跟當時那群隊友都沒保持聯絡,也許是以前他們都以為友情就是順其自然,有緣自然長久,無緣則自然兩散,卻不知有緣變無緣不是什麼罕事。世事哪來這麼輕鬆不費力。


吃完午餐,兩人回到葉修房裡窩著。距離跟陳果約好的出發時間還有大約兩個小時,葉修打開文件檔,開始規劃開辦訓練營所需的條件,蘇沐橙則把魏琛的椅子拉過去坐在他旁邊看。冷氣的涼風習習,蓋過了七月的炎熱。也許是太過舒適,她沒過多久就打起呵欠。

葉修瞄了她一眼。「想睡就去躺一躺。」

「衣服會皺掉。」蘇沐橙說,卻又打了個呵欠。

「皺了再換唄。」

她考慮了一下。「嗯……也是。出去吃飯時出了點汗,等一下換件衣服也好。」

於是蘇沐橙躺到他的床上,葉修則繼續整理資料。這件事他九年前就做過了,儘管現在的條件跟當時不同,仍是駕輕就熟。選手群裡依舊吵吵鬧鬧,平時有事沒事愛點名他的那幾個卻都像是有了默契,沒有在任何適合揪他出來的主題上大做文章。大概是因為他的退役現在還不是個可以輕易提起的話題。每年夏天都有人離開這個舞台,每年夏天都有這種熱鬧之中不知是出於感傷還是什麼的閃躲。現在自己也成了退役選手的一員,葉修忽然好奇起吳雪峰、從前的嘉世成員、其他退役選手是否還會關注這個群,如果會,那他們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他大概總有一天會親身體會到。

不過,等到他開始投入搶BOSS大業時,這些他過去的對手們應該就會被自家工會的哭訴煩得無心感傷了。到時候榮耀裡再見吧。葉修輕敲桌上的帳號卡笑了笑。

葉秋也在線上,沒敲他,但掛在名字後頭的簽名委實讓人難以忽略:「你總該回家了吧」。

這個簽名從葉修宣布退役那天起就出現了,靜靜掛在那邊,像個無聲的提醒。估計再不做點表示,弟弟可能就會直接來抓人了。他並非有意逃避,而且本來就打算在退役後回家一趟,畢竟選擇這條道路確實讓他跟家裡鬧得不愉快,卻也不至於到深仇大恨。如果繼續維持現況,等在前頭的恐怕就只有老死不相往來的結果,划不來。可是……

葉修仰望天花板。他可以對支持者說出在他們耳裡聽起來或許冰冷無情的實話,可以跟所有人場上對手場下朋友,可以用理智處理好各種人際關係,可是面對關係越是親近的人,似乎就越容易按捺不住情緒,越容易疲憊失望,越難好好談事情。

更何況,不同於他前一次回家時懷抱著得到理解的一絲希望,他知道這次回去幾乎是注定不歡而散。他對葉秋說過他總有一天會回家,那並不是謊言,只是那個時候還沒到。他已從賽場上退役,但還沒打算從榮耀中退役。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不確定這次自己是否該帶蘇沐橙回去。

就他們交往的時間來說,是該介紹她讓父母認識了;但是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先跟家裡談出個結果,之後再帶蘇沐橙回家。她理應被開開心心迎進門。

但是如果問蘇沐橙,她肯定會笑著說她並不在意吧。

他瞥了瞥躺在他床上的蘇沐橙。她的臉面朝他的方向,閉著眼,唇角放鬆,看來真的睡著了。

他很少看到她抿起嘴角。在他能見到的範圍內,蘇沐橙似乎總是帶著笑。

出色的外貌、不俗的技術以及與葉修的默契使她一出道就大受歡迎,與之相反的是嘉世的成績,在她加入的賽季結束了三年的王朝,之後更是再也沒進過總決賽,旁人會做何聯想實在不難想像。她必然為此承受了許多壓力,可是她自有她的堅強,無論別人怎麼說,她仍是彎著嘴角笑,好像什麼都無法傷到她;但在隊裡開始有人私下講起關於他們的風言風語,而且講得十分難聽時,葉修一偏頭看到蘇沐橙的側臉,見她抿起了嘴角,卻藏不住眼中的憤恨、委屈、不甘。

那時他們之間還沒有,或者說是還沒清楚意識到什麼特殊的情感,只是有著理所當然的親暱。按照葉修的想法,別說他跟蘇沐橙之間沒什麼,就算真有什麼也不關別人的事,愛講的人就去講;但若會傷害到蘇沐橙,一切就不一樣了。葉修沒有多加理會湧現於心中的某種莫名情緒,他只是想,不能讓別人這樣說她。

於是他試著稍微跟蘇沐橙拉開距離。這原本該是一件困難的事,卻意外順利。後來他才意會到這是因為她也在試著跟他保持距離,至於理由,在之後某一次正面看進她的眼裡,看著她緊抿的嘴角,他才突然明白原來那些憤恨、委屈、不甘都不是為了她自己。

她說,我不願意別人那樣說你。


葉修正透過QQ跟回去看那一幫兄弟的魏琛交換意見時,床上傳來一陣窸窣聲響,他轉過頭,看到蘇沐橙在床上掙扎似地挪了一下身子,翻身拉起薄被罩住頭,發出貓一般的輕哼,好像不願起床。本應毒辣的七月陽光隔著紗簾柔柔地照進來,從床沿爬到她身上。葉修看著蘇沐橙露在棉被之外的雙腿沐浴在陽光裡,有種宛如過曝的白皙。

大約又過了五分鐘,大概是終於掙扎完畢,她掀開薄被坐了起來。

「我睡了多久?」她打了個呵欠。

「不久,半小時吧。」

「嗯……」她伸了個懶腰。「我該去換衣服化妝了。」

她光著腳在地上踩來踩去,老是踩不到拖鞋。葉修放低視線要幫她找,才發現拖鞋留在電腦這兒,她根本沒穿到床邊,於是拎起來輕輕拋了過去,看她把白皙的兩腳套進拖鞋裡。蘇沐橙笑了笑,起身離開他的房間。

蘇沐橙化妝時向來是不准他看的,她說化妝過程中擠眉弄眼的太難看了,每次要化妝要不是自己走就是趕他走,換衣服時反倒像是不曉得何謂矜持,葉修覺得女孩子害羞的點實在讓人捉摸不清。


第一次看到蘇沐橙化妝的模樣是在她剛成為職業選手的時候。她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陶軒還是特地為她召開新聞發布會,因為他早已嗅出她的性別與容貌能創造出多麼龐大的商業利益,如果她能打得好就更不用說了。

新聞發布會葉修照例沒有出席,副隊長吳雪峰已經在不久前宣佈退役,陪同出席的是老闆陶軒。前陣子他們針對代言廣告問題第一次有過超越意見不合等級的爭執,可是對那時候的他們來說和好還是很容易的,沒過幾天就好像忘了這件事一樣,就算葉修表示不出席新聞發布會,陶軒也只是語帶玩笑地說他沒良心,竟然把蘇沐橙一個人丟到記者面前。也許就是太容易了,葉修才會忽視了危險,放任問題在他們之間發酵;但那時候他只是笑笑地說,我不去有什麼關係,這不是還有你嗎。

當天葉修待在夏休期中幾乎空無一人的訓練室,領著幾個還沒回去的隊員在等BOSS刷新。蘇沐橙自然不在其中。他按照慣例進行訓練,不時留神注意縮小的遊戲畫面等待刷新消息。隱約的腳步聲在他完成一套訓練時行經訓練室外,還伴隨著模模糊糊的人聲,似乎是陶軒在為蘇沐橙打強心針,要她別擔心,等一下記者問什麼答什麼,真有麻煩的提問他會幫忙回答,而蘇沐橙說,麻煩陶大哥了。葉修看了看螢幕右下角,發現再過不久就是新聞發布會的時間。也許他該趁這時候說幾句話鼓勵一下蘇沐橙。他起身,推門走出訓練室,已經走出一小段路的兩人都因為這聲響動轉過頭。

陶軒叫了聲葉秋,蘇沐橙沒說話,只是略帶訝異地望過來,臉上神色隨即被些微的緊張取代,不知道是在緊張接下來的記者會還是什麼。

她的臉上化著淡淡的妝,想必是找相熟的訓練營女性學員或女性工作人員化的。從前她被哥哥拉拔長大,蘇沐秋去世後則是靠葉修的薪資加上陶軒的幫助度過這三年,她手上少有購買化妝品的閒錢,就算有也不會用於這方面。所以這不只是葉修第一次看到她化妝的模樣,大概也是她第一次化妝。

一個禮拜後,刊載這個消息的各種電競報刊陸續出刊,蘇沐橙坐在葉修身邊翻看。那陣子沒有什麼重磅轉會,她又生得漂亮,在報紙上竟也占了一塊小小版面,還刊有一張她笑得落落大方的照片。

「我笑得好僵硬。」她嘀咕。此時她素著一張臉,還未經染燙的黑髮夾在耳後,露出小巧的耳朵。

「是嗎,我倒覺得拍得挺好。」聽到葉修這麼說,蘇沐橙側過頭,朝他露出一笑。

他在此時已經可以神態自若地說出這樣的話,可是那天在走廊上看到長髮自然披在肩頭,臉上化著淡妝,熟悉的眉眼之間多出幾分明媚的蘇沐橙時,葉修竟一時有種莫名奇妙的慌張。

他應該說了要她加油,也說過她好看吧,但他其實不記得自己確切說了什麼,只記得陶軒跟蘇沐橙站在一小段距離外看著他,蘇沐橙臉上帶著一點緊張,彷彿在等待他做出某些判決,而他手足無措。


那是他們和陶軒最後一段關係融洽的日子。陶軒是蘇沐橙記憶中的美好時光中的一部分,那段葉修與蘇沐秋最是神采飛揚,只要跟陶軒湊在一起就有無數的話可談,未來無比明亮的時光,所以見到陶軒時她總是開開心心地叫著陶大哥,滿臉是笑。不知道她是從何時開始不再這麼叫的。幾年後的一日,他與蘇沐橙並肩走在嘉世的走廊上,陶軒迎面走來,兩人各自出聲招呼,一個叫的是老陶,一個叫的是老闆。葉修轉頭看向蘇沐橙,又看了看陶軒,發現兩人臉上神情竟有點相似,都是禮節性的微笑,眼裡冰冰涼涼,未起一絲漣漪。陶軒似乎習以為常,打了聲招呼就繼續往前走。他又轉頭去看蘇沐橙,查覺到他的視線,她也轉過頭來看他,眼中宛如帶著暖煦的春水。

「怎麼啦?」她笑問。

這一刻,他心裡忽然莫名發酸,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而這個狀況,他後來想,有一部分是自己造成的。


葉修這個名字正式在眾人面前公開的那天,陳果風風火火地拿著報紙衝進他的房間,最後又氣呼呼地離開。她離開後,魏琛撿起被她撕成兩半的報紙讀了起來,還一面嘖嘖有聲地佩服嘉世的手段;而他這個當事人站在一旁,心裡只是想,原來這件瞞了八、九年的事情,如此輕易就被揭過了。

當時聯盟成立的消息來得匆促,他來不及辦身分證,有過鑽空子的念頭,但又有幾分躊躇,跟蘇沐秋商量過後幾乎決定今年就先算了。除了榮耀聯盟的比賽以外,其他比賽他還是可以打,更重要的是他還年輕,必須晚一年才加入雖然很可惜,但相比他將會擁有的未來,這不算太嚴重,他比較鬱悶的反倒是會少蘇沐秋一年資歷。當時他們年輕,什麼都要爭。蘇沐秋陪著他嚴肅、煩惱、惋惜了好幾天,見他還是悶悶不樂,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明年再一起拿冠軍吧,今年奪冠時我會記得對記者說,我要把這個冠軍獻給我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朋友……」

「去你的!」

後來蘇沐秋死了。他不會有今年,更不會有明年了。要把冠軍獻給他的人死了,葉修決定改由自己在拿起獎杯時在心裡默念這句話,於是他交到陶軒手上的是葉秋的身分證。下這個決定時他滿心只想著蘇沐秋戛然而止的人生,其餘一切全沒放在心裡,直到兩三年後的某一天,他聽到有人喊他葉秋時突然一個恍惚,想起被人發現這個名字不屬於己時也許會為嘉世帶來的傷害。到了這一刻,他才生出一些遲來的驚懼。

這件事,葉修不是沒想過要跟陶軒商量,可是早幾年他自覺有愧,愧對的是朋友就更難說出口,於是就這樣一年一年拖下去,陶軒跟他的關係也在許多因素加成之下越來越僵。當葉修深刻體認到自己的缺乏說明,使陶軒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解釋他的一切不配合時,他們已經離彼此很遙遠了。

蘇沐橙總是站在他這邊,所以對陶軒不留半點情面。

「那又如何呢?換成其他人遇到那種情況,比如說果果,也不會做出跟他同樣惡意的揣測、同樣惡意的選擇。」某次講起這件事時,她不以為然地這麼說。此時陶大哥、老闆、陶軒等稱呼都已經不再出現於她口中,非要提起的時候也只剩一個代名詞。她是個溫柔的女孩,唯獨對她眼中虧待過他的任何人都懷有難以磨滅的不諒解。

葉修想著拿老闆娘出來比有點犯規啊,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人會像她那樣帶點傻氣卻又善良心熱,同時笑了笑:「話也不是這樣說的。」但沒說更多。他不會試圖說服她,他明白蘇沐橙已經不會被說服,也不會原諒;但是對至少要為這個終局負起一部分責任的人來說,單純的責備比什麼都難。


他也是後來才懂。

陳果美其名是戰隊老闆,卻一直保留著一點小粉絲心態,有人來談廣告代言時先考慮的不是收益如何,而是先問自家大神小神的意願,不合心意的就不接。有時候葉修在旁邊看了也覺得好笑,但他想起在日子比現在艱苦許多的從前,陶軒也時常這樣徵詢他的意見,而他是怎麼回答的呢?

「不接。」他大概就只說了這兩個字,沒說理由,甚至沒有稍作解釋,說他不是不願而是不能。那時他對人事有種漫不經心,覺得反正無法說出真相,不如別多費口舌。但陶軒接受了這個答案。他只念了兩句,就順著葉修的意思回絕了代言。過去陶軒對葉修彷彿有無限的耐心。

究竟是什麼變了?還是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過呢?

葉修不是沒感覺到陶軒在放任,或者就某種層面上來說是煽動隊內的不和諧,但他卻過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那是在為了趕走他而鋪路,因為他怎麼樣也沒有想到,陶軒會為了除去他而不惜拖整個嘉世的成績下水,不惜放棄蘇沐橙,好似看到鮮美的湯裡跌進了蒼蠅,寧可倒掉整碗湯也不能再讓蒼蠅留在可見範圍內。他從前一直認為演變成後來的局面是因為兩人的追求走上歧路,反覆提及利益的陶軒自己似乎也是如此認定,可是或許他們誰都沒變,而是那些一點一點累積、即便在最親的人之間也或多或少會產生的不耐煩終於在陶軒心中達到界限,當煩躁到了極致,從前可以忍的也就變成不能忍,直到最後連當初究竟在不耐煩什麼恐怕都忘了,只留下欲除之而後快的厭惡。

一個人的心要有多真,該通過多少考驗才稱得上真誠?就算要說真金不怕火煉,但他又何必把陶軒丟入那樣的烈焰之中呢。

蘇沐橙不會被說服也不會諒解,他跟陶軒又何嘗不是如此。無關乎所謂的恨不恨、原諒不原諒,他跟陶軒之間早已沒有可修補的事物,一個名字、一個真相也無法讓已經逝去的種種恢復,但是無論如何,如果他曾經說出這些事,早些年的陶軒可能會滿臉無奈,晚幾年的他也許會面色陰沉,沒有葉修的退役又重出江湖,這些事或許不會如此輕易被一筆帶過;然而儘管只是造成兩人之間扞格的一小部分原因,可是如果他曾說出這些事,也許他們還能好聚好散,也許嘉世不用倒那一次。

如果他曾經向陶軒說過。


滑鼠點了點葉秋的名字,葉修在跳出來的聊天視窗中輸入「我過兩天回家一趟」,正要送出,想了一想,直接把鍵盤抽屜推進去,起身離開房間。

「化好了?」他走到蘇沐橙房間門口問。

「可以進來了。」

聽見蘇沐橙回答,葉修開門走進去。

透過紗簾照進來的陽光在房間裡撒下金粉,換了一件衣服的蘇沐橙就坐在隱隱然的金光之中對著鏡子將頭左轉右轉,檢查臉上的妝。若非拍廣告,她的妝總是化得很淡,可是仍擁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時常讓他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化妝模樣時的不知所措。

以前他跟蘇家兄妹同住的屋子面東,那時他們的白天也時常在這樣的陽光之中度過,蘇沐秋出車禍的那天早上也是如此。很奇妙的是,即使三個人的早晨用那種方式迎來終結,在他的回憶裡依舊泛著溫暖的隱隱金光。

不管前一天在遊戲裡待到多晚,他們起床的時間都不會太遲,或者乾脆就不睡了,因為還要送蘇沐橙去上學。大部分時候是蘇沐秋做早餐,偶爾是葉修,不過就連煎顆蛋蘇沐秋也會在旁邊盯著,畢竟他們家可禁不起他燒壞唯一一口炒菜鍋。葉修些許的生活能力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鍛鍊出來的。

而在蘇沐秋做早餐的時候,葉修會去叫蘇沐橙起床。如果門關著,那就是她還在睡,此時葉修會敲門叫到確定她醒來為止;有時候門開著,代表她已經起床並換好衣服,葉修就會探頭進去對她道早。

在這個時候,他總是會看到在同樣被日光鍍上一層金的小房間中,坐在兼做書桌的梳妝台前梳頭髮的蘇沐橙抬起眼來,從鏡子裡對著他笑。


蘇沐橙抬起眼,看見走進房中的葉修正透過鏡子看著她,於是對他笑了笑,不知為何突然感到一陣柔和的歡喜。

她從小就不喜歡看有情人終成陌路的故事,一心只覺得明明是相愛的,明明有過那麼好的時光,為什麼編劇就是要加入那麼多曲折,讓相愛的人無法相守;可是她一直都明白,在一起一輩子本來就是一件比相愛更困難的事。

曾經在她的生命中占著一塊的那些人死去、斷了聯絡、從此不再往來,有些原以為永遠不會變的人變成從來沒想像過的模樣,有些乍見南轅北轍的人牽起了手,有些看起來會長相廝守的人分開了。自從哥哥去世後,她就沒想過什麼天長地久;但是至少在此時此刻,葉修跟蘇沐橙仍然在一起,在鏡中注視著彼此。

她轉過頭,看著葉修走到身旁。他仍顯得有些疲倦,彷彿長年繃緊的弓一旦放鬆,就得花費比旁人更長的時間恢復原狀。就跟早上站在床邊看著他的睡臉時一樣,此時她心裡也有隱隱的疼,可是看到他的神色,她就知道他很快又會好起來,走向下一個階段。

「我要回家一趟,這次妳也來?」一走過來,葉修就拋出這句話。雖然是疑問句,語氣卻很篤定,好像認為蘇沐橙不會拒絕。

她確實不會拒絕。

「好呀。」她笑著說。

「先提醒妳啊,我這次回家百分之九十的機率是不歡而散。」

「不歡而散也得談哪。」

「也可能會導致我爸媽對妳的態度不太好。」

「嘻嘻,我不怕。」

葉修笑了一下,右手輕輕搭到她的頰邊,彎下身來。呼息都拂到她的唇上時,他卻停了一下。「我親了?不會把妝弄花吧?」他向她確認。

「可以呀,要親就趁現在,等我搽上唇蜜你就不會想親了。」

「誰說的,照樣親。」


在燦燦的金光中,他們輕輕接吻。




<End>

201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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