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風雲傳] 天山的冰雪(楊+何)


他原本是想弄點簡單的夜宵,到了廚房外卻是一陣香氣四溢。開門一看,迥異於屋外夜雪的熱氣迎面撲來,站在灶前的是一道纖細身影。楊雲喚道:「秋娟。」

何秋娟轉過來瞥他一眼。「師兄。」她淡淡喚了一聲,又轉回去顧面前的炒菜鍋。

他走過去看,發現一旁擺著四色小菜,她眼前的鍋裡炒著一道,旁邊另外還有一口鍋子散發著甜香。

「夜宵這麼豐盛?」

「爹要跟他聊一聊,我幫他們弄點下酒菜。」她微一低頭,像是要查看鍋中羊肉的狀況,楊雲卻看到她隱藏在蒸氣瀰漫間的臉頰紅了一紅。楊雲知她臉皮薄,若道恭喜免不了要惹得她羞極反怒,便只微微一笑問道:「分師兄一點?」

何秋娟示意他自己動手,卻在他分裝好又拿了兩雙筷子的時候伸過手來,從他手裡拿走一雙。

「怎麼?」

「我做的菜可不給外頭的臭男人吃。」

楊雲一愣。「我們上山的時候,你不是陪古兄去散步?我那時沒見到你。」想了想又明白過來。「下午到我房間外的是你。」

「早知道你帶人回來,我就不會去找你了。」她的俏臉又是一紅,嘴裡嘀咕,「你們也真不知羞恥。」

楊雲笑了笑。「就算沒有筷子,我總不能因為這樣就不給他吃吧。要不是跟他用同一雙筷子,要不就是我餵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像起這個情景,何秋娟嫌棄地皺起眉頭,這才將手中的筷子還給他。

他端起托盤正要走,卻又被何秋娟叫住。「你等等。」他回過頭,見何秋娟指了指另一邊爐上的鍋子。「甜粥快煮好了。」


他站在何秋娟身邊,看著她熟練地翻炒。雖然六年沒回天山了,楊雲對她站在灶台前的身影並不陌生。她自幼跟著母親學做菜,楊雲還記得只比灶台高一些的她費力揮動手中鍋鏟的模樣,而他有時會站在旁邊看著,準備給她遞鹽。過了一會,楊雲說:「師妹,對不起。」

這句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何秋娟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那時我不知道你出事……我該回來看你的。」

楊雲想過,這畢竟是件尷尬事,既然事過境遷不再有人提起,何秋娟也將在明日訂親,此時是否還有必要舊事重提?但想了很久,他還是決定至少該對她說這一句。他不知道何秋娟會如何理解這句道歉,但她沉默片刻,接著輕哼一聲。「六年沒有回過這裡,整整四年毫無音訊,現在倒知道抱歉了?去年見面的時候怎麼就不知道?」

他苦笑。去年初他們在洛陽的地下格鬥場見過一面——睽違五年的一面。他和幾個朋友都是使劍的,受邀參加劍術大會,倒是沒想到何秋娟也來了。見到許久不見的師妹他是很高興的,當她退場他就迎了上去,意外的是何秋娟瞪了他一眼。由於半張臉被面紗遮住,襯得她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眸越發清亮,也更顯凌厲。楊雲沒見過她戴面紗的模樣,也沒見過她這種惱怒的眼神。這個師妹一直是比較親近他的。他自己也退場後就去找何秋娟,她見他走過去便豎起眉眼,冷冷地看他,任他怎麼哄也不笑。半晌才開口:「你倒是很逍遙。如果不是前兩年趙師弟說在蘇州被你救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死在哪個荒郊野嶺。」

她怨懟的口吻在他聽來有幾分可愛,便笑著跟她保證過年回去一趟。何秋娟瞥了在不遠處饒富興味地看著他們的傅劍寒一眼,悶悶說了句:「隨你。反正我也沒資格要求你什麼。」她轉身就走了,話也不多說一句。

她一走,傅劍寒就湊過來。

「老楊你師妹還挺喜歡你,你肯定是個很好的師兄。」他笑嘻嘻地說。

「你哪隻眼睛看到的,她可罵了我一頓。」

「喜歡你才罵你,不喜歡的話才不管你呢,你說是不是啊老楊?」

楊雲看著老被他念的傅劍寒,笑著說:「是是是,你說的都對。」

其實傅劍寒只說對了一半。後來回想起來,何秋娟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對普遍男性懷有一股厭惡,江湖人士以男子居多,這場劍術大會的受邀者自然不例外,她是如何能忍受與她眼中的髒臭男子擠在這個狹窄的地下格鬥場呢?楊雲想,算算也確實很久沒回天山了,等今年的葡萄美酒釀成,就順道回去一趟吧。

此後他遠離中原數月,直到東方未明來邀他前往剿滅天龍教的時候,他才知道一切都已發生,一切都已落幕,而何秋娟一直在江湖的狂風暴雨中獨行。他不是個好師兄。

「那時你在哪裡?」何秋娟輕聲問。

「西域那個釀酒的小村。」

「……這麼近。」

「離江湖太遠了。」他苦笑。

她不置可否。半晌又說:「這幾年你從沒回來,連信也沒寫過。」

楊雲無從辯解,只能輕輕應了聲。混跡江湖的這幾年,若聽到天山派的消息他必會格外留意,若有天山弟子落難也會暗中相助,但不知為何從未想過捎封信回去。知道師門平安無事對他來說便足夠了,卻沒有想過也有人想知道他平安無事。他將自在瀟灑演繹成了薄情寡義,又不是真的全不在意,如今的後悔對照過去感到毫無牽掛的自由,全成了諷刺的嘲笑。況且他也不是毫無牽掛,只是牽掛的人不在這天山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明顯的厚此薄彼。

「……去年出了那件事,沒有人因此對我不好。」她說。

「不管是師弟師妹還是娘,甚至是爹……連伯母也回來了。每個人都對我很好,盡力表現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但終究是不一樣了。我那時偶爾會想,如果你在,想必會待我如常。我也只是想想。」她不看他,逕直朝他伸出左手,楊雲會意便拿了個盤子遞過去,看著她起鍋盛盤。她的語氣難得平和,但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鍋鏟刮在鐵鍋上的聲響蓋過,「我明白,人總是會分出親疏,就算是師門,也不見得就是分在親的那邊。我不過是你師妹,也沒資格要求你什麼。」

何秋娟有資格要求他什麼?他願意為何秋娟做什麼?在他長久以來音信全無的事實面前,在他這次錯過她最需要陪伴的時刻,再多辯解聽起來都無比蒼白。但楊雲垂眸想了想,還是抬起眼直視著師妹的眼眸,一字一句說道:「如果當時我聽到消息,無論我在哪裡,我一定都會趕回來。」

何秋娟也注視著他。不久她別開視線,說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有真的為這件事怨你。」


她取了托盤將幾碟小菜放上,又移到在另一邊小火煨著的鍋前,揭開鍋蓋舀起一口,嘗了味道便微微偏過頭。楊雲遞了糖過去,何秋娟加了一小匙後又嘗了一次,這次她點點頭,將鍋子端下來。

「有些事,也是得靠我自己想通。」她又開口。「有些事也是因為我要去尋你,才得以見識。早先我是不願去蹚江湖那渾水的。如果不是為了尋你而下山……」她頓了一頓,低聲說下去,「我會一直以為世間男子再不可厭,不過就是你這樣了。」

楊雲看著這個總是稜角銳利的師妹驀然溫柔下來的神色,想起幾年前他還沒下山時,掌門師叔曾透過難得回來的師母打探他的意願。後來他下山後再也沒回去過,這件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但那時他著實思考了好一陣子。當時何秋娟已是及笄之年,放在尋常人家也該是有婚配的年紀了,可是他總覺得師妹還是個小女孩。他低頭想很久,又問師母怎麼想。師母沒有馬上回答,眼神遠遠望向堂外,嘴角依舊噙著微笑,不知為何顯得悲喜難辨。

不久她的視線重回他身上。「女兒家不比男子。哪怕是江湖中人,比起一般人家的姑娘也強不到哪去,終身大事往往就在父母師長的一句話裡定下來,沒太多選擇的餘地。雖說也未必不能幸福……到底意難平。你是懂事的,可得好好想清楚。」看著他,師母又微微一笑。「你跟娟兒都是好孩子,無論你做了什麼樣的決定,我都不擔心。」

但師妹還是掙得自己的選擇了,楊雲想。

「你中意的人,必然是最好的。」他真誠地說。何秋娟白他一眼,寒冰般剔透的雙頰上好似薄薄施了一層胭脂,但是並沒有反駁。對她而言,她選擇的人確實就是最好的。


楊雲幫忙收拾完畢,又盛兩碗甜粥放上托盤,跟何秋娟一起離了廚房。廚房內外的溫度彷彿兩個世界。站在廚房門口,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師妹,劍寒——我那朋友在杜康村有一處居所,日後你要是碰到任何事就寄信到那裡去,只要我看到信,一定會去找你。」

何秋娟斜睨他一眼。「你好大的面子。一次也沒有寫信回來過,倒要我寫信過去。」

他微笑。「我也寫信給你。」過不了多久,他的信就得寄去武當了吧。

「……那個人的名字,怎麼寫?」

「太傅的傅,劍光寒冷的劍寒。」

「傅劍寒。」她重複一次,接著朝他點了點頭,逕自往主屋方向去了。

楊雲也端著托盤往她的反方向走。夜晚的雪十分寧靜,輕巧地落在他的肩上。六年前他下山的那天,肯定也下著雪,至於是什麼樣的雪,楊雲已經不記得了。許多師弟妹來為他送行,何秋娟也來了。下山的路上,他似乎回頭跟師弟妹揮了幾次手,可是下山之後他再也沒有回頭過。而那時人群中的何秋娟是什麼樣的表情,他也都忘了。想到這裡,他不知怎麼的回頭望去。他們已經各自走開一段距離,連何秋娟踏雪而去的簌簌之聲都幾乎被安靜的落雪聲覆蓋,只見她的窈窕身影在雪夜中漸行漸遠,雪地上留下兩道方向相反的足跡。

六年前楊雲不知道在江湖中等待他的是什麼,頭也不回就往前闖。這次他回過頭,但是他知道在他的前路有什麼在等著他。傅劍寒在等他。

上午跟傅劍寒一起上山時,也下著寧靜的雪。在杳無人煙的山道上,傅劍寒縮起脖子望著雪花落下,神情中透著一股新鮮,宛如沒見過雪的小孩。他轉過頭來對楊雲笑。「你剛入門的時候,肯定都要凍壞了吧?」

楊雲將真氣運於掌心,從傅劍寒的領口探進去捂著他的頸子。「所以那時候我先學會了天山心法,接著學會了喝酒。」

說到酒,傅劍寒的眼睛便亮起來。「那我也快冷死了,等等我也要喝點酒暖暖身子。」

「喝『點』?我看我珍藏的酒要遭難了。」楊雲故意挑起眉頭。「真是牛嚼牡丹。」

傅劍寒湊過來,在他唇上不輕不重啃了一下,笑得連酒窩都跑出來:「這才叫牛嚼牡丹!」

即便是天山的雪,楊雲也想為他捂熱了。

何秋娟的身影終於消失在主屋門口。楊雲收回視線,轉過身在暗夜中一步一步朝著自己的屋子走去。傅劍寒裹著他的大衣,正在他的屋裡等他。




<End>

201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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