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おそ松さん] 無名的怪獸(一十四)



松野一松養著一頭怪獸。一頭在他們高中時誕生,時而令他恐懼卻又想捧在掌中呵護的怪獸。一頭只能活在這個六胞胎形成的封閉世界的怪獸。一頭沒有名字的怪獸。


離開家的前一天,一松和十四松久違地去了公共澡堂。隨著兄弟們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家門,他們也漸漸沒有去澡堂的必要性,現在在家裡即便按照長幼順序輪流洗澡,浴缸裡留給一松和十四松的也不再是半熱不熱的洗澡水,溫暖得讓人寂寥。晚餐過後,看著明天就要離開的十四松整理行李的背影,一松叫了聲十四松。

「今天要不要去澡堂?」他對轉過頭來的十四松問。

十四松的眼睛亮了起來,用力點點頭,跳起來大聲說:「我去問小松哥要不要一起去!」

最後走在夜路上、在澡堂為彼此刷背、共享一瓶咖啡牛奶再踏上歸途的還是只有他們兩人。滿月,路燈,無人的道路,十四松,他的怪獸。這就是一松眼中的一切。兩雙拖鞋在柏油路上踩出些許聲響,以往總是吵鬧不已的十四松靜靜望著夜空中的圓月。家裡的人越少,十四松就越努力炒熱氣氛,表現得一如以往,尤其是在小松面前;與此同時,原本他跟一松待在屋頂上時才偶爾會出現的沉思模樣,現在也出現得越加頻繁。一松曾將十四松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特質誤認為黑暗,也偶爾會以為那是他的傻或天真,但一松一直都知道十四松是個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一松哥。」十四松微微側過頭,焦點不定的雙眼一眼仍盯著夜空,一眼轉向他。

「嗯?」

「離開家以後……我大概會變回普通的十四松。變回普通的膽小鬼十四松。」

沉默片刻,一松才開口:「這樣啊,十四松也要從赤塚六胞胎畢業啦——」

「是的!就算討厭我,也請不要討厭赤塚六胞胎!」

「這個哏太老了,而且也不是畢業的時候說的。」

「唉呀,搞錯了!」

高中時十四松的十四松出道。那宛如留長的頭髮,長長的指甲,一切改變都發生在不知不覺間,在一松注意到時十四松就已經成了那個模樣,讓他只能在事後用更長久的凝視尋找十四松動不動消失的身影,追索他來不及捕捉到的變化。他總是坐在教室窗邊,望著操場上的十四松做出各種超越常人的舉動,在十四松以超凡視力逮到他的身影,朝他大力揮手的高三那個春天,一松隱約查覺到怪獸早已誕生。

而現在十四松宣言了十四松必然的終結。為了所有人好,尤其是為了小松,卸下一切保護離開這個世界大概是正確的。但是有時候一松也會對這些「正確」感到恨之入骨。一面跟十四松說著莫名其妙的笑話,一松看著怪獸想,在這個封閉世界誕生的存在,終究無法在外頭的世界活下去吧。

「……真可惜。」他輕聲說,「我還滿喜歡你現在這樣。」

十四松兩隻眼睛都轉過來。「不怕嗎?」

他的言語慣常支離破碎,一松有時也窮於應付,但此刻他正確掌握到十四松的意思。他不怕嗎?當然怕。十四松的體內孕育著混沌,那個常人無法理解的宇宙時而挾帶著困惑與恐懼將距離最近的一松吞沒,但每當被捲入混沌之中,他也會連帶被十四松蓬勃的喜悅感染。所以——「我沒差,你開心就好。」

嗯!十四松笑著點點頭。「現在啊,我已經不會因為聽不懂別人說話或沒被聽懂就緊張了,想怎麼做就怎麼做!都是因為有一松哥在!」

「啥?我?」

「有時候別人看著我會露出好像很害怕的表情,」一松想,我有時候也很害怕啊,「我也會覺得咦?好像做錯了?可是不管在什麼時候,一松哥都認得出我,所以我慢慢覺得做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做得到。而且,這樣真的很開心!」

因為有我在。一松又在心裡重覆一次。因為有我在。一個簡單的句子,聽起來為何有種特殊的甜美?擔心十四松動不動就消失的自己,時不時回來尋求他的定義的十四松,在凝視中不停成長為龐然巨物的怪獸。十四松在一松的定義下逐漸變成連其他兄弟、連一松都無法完全理解的模樣,也許世人會說十四松的改變是種逃避,但既然那是十四松最自在的狀態,他也不願阻撓。

可是到了明天,十四松又會變回一個普通人。從他主動說出「一松哥,我想試著找工作」的那一刻起,一松一直注視他的努力,也為他努力的成果感到欣喜,同時也感到落寞。

喜歡上外界的那個女孩時,十四松曾經短暫變成「普通人」。即便被怪獸咬得血肉模糊的傷口隱隱作痛,一松還是覺得因戀情變成人類是宛如童話故事的美好結局,他沒什麼不滿意;然而若是因為不得不踏進社會而不得不成為人類,那未免太過悲哀。如果可以,他希望十四松能用自己最舒服的狀態活下去。如果可以,他想說你不用變得普通。可是他知道,若十四松以他最自在的狀態進入社會,那個模樣在世人眼中實在太不尋常了。

昏暗路燈與朦朧月光照在十四松身上,拖出長長一道黑影。滿月,路燈,無人的道路,十四松,他的怪獸。十四松原本是更加飄忽不定的存在,大概是因為做了成為普通人的準備,此刻他抱著臉盆的身影在微光中顯得格外清晰。我真的過得很開心,他笑著說。

「我能一直當現在的『十四松』,都是因為一松哥。所以雖然沒辦法像哥哥這麼厲害,我還是希望哥哥也能生活得輕鬆一點。」一松看著月亮映在仰望天空的十四松眼中,忽然想起好像有個大作家將一句簡單的話翻譯成另一個詩意的句子,說這樣才符合日本人的性格。與文學這種高尚玩意無緣的自己,為何會在此情此景想起這件事?那又是什麼樣的話,什麼樣的句子呢?

眼裡盛著月色的十四松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聲音很輕:「可是我搞砸了,什麼忙也沒幫上。我好像不是自己想像中那樣什麼都做得到。變普通之後,大概就更幫不上忙了。我知道現在大家必須靠自己努力才行——」十四松偏過頭來看他,眼中半分月色半分是一松的倒影,「但是怎麼辦?我不想要一松哥受傷。」

一松停下腳步,唇瓣數度張闔,最後只說出一句:「十四松……」

他的聲音被月色稀釋,消融在空氣裡。即將死去的怪獸在陰影中看著他。十四松看著他。

為什麼到這種時候還顧著關心我?我擔心的是你啊。捨棄自己最自在的模樣,成為普通人進入社會,嘗試著理解與被理解,那或許是所有「正常人」理所當然該做的事,而勇敢的你一定會拚命去做,但撕下原生的外皮用裸露的新肉去面對這個世界,那是多麼鮮血淋漓的痛苦,為什麼非得讓你承受這樣的苦痛不可?為什麼不能讓你用最舒適的狀態走進這個世界?

鯁在喉中無法成形的思緒仍做著從未成功的掙扎,搔刮著喉腔內壁想逃出他閉鎖的內心,以往他總是閉著嘴等待這陣刺癢的痛楚過去,但這就是最後了。怪獸就要死了。一松抓住十四松的手,望著他眼中的滿月。

他的怪獸。他的十四松。一松眼見著那頭在高一那年誕生的怪獸成長為龐然巨物,有時恐懼遭到吞噬,有時渴望遭到吞噬,更多的是愛憐,貪戀牠的溫度,享受牠帶來的一切痛苦與甜蜜。他不斷呼喚著十四松,就像呼喚著怪獸未成形的名字。但那是在這個由六胞胎形成的封閉世界誕生的產物,如果他們當初順利走進外頭的世界,也許牠來不及誕生就會死去。當封閉的世界裂開一條細縫,一松意識到近十年來威嚇、溫暖著他的怪獸或許沒有想像中那麼龐大,只是一隻容易受傷的幼獸,他就非常、非常不甘心。

那個作家究竟是如何翻譯的?那頭怪獸叫什麼名字?

孕育牠的也許是過於深入的親情,也許是過度膨脹的保護欲,也許是走上岔路的依賴感,一松不清楚牠究竟是什麼,所以也不知道、不敢尋找怪獸的名字。如果只生活在這個小小世界,怪獸只需要十四松這個名字,然而現在這個世界逐漸崩塌,他們要走出去了。一松不想讓怪獸的屍體孤零零地留在這個廢墟之中,所以他需要一個名字將牠說出口。牠應該有個偉大作家賦予的美麗名字,可是一松完全想不起來了,所以他只能在月光下緊緊握著十四松的手,笨拙地挖掘出藏在內心最深處破碎的語言,用顫抖的唇吐出他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是那頭怪獸的名字:「十四松——

「我愛你。」

吐出這句話後,他長出一口氣。就是這個,他想。不是喜歡或別的什麼,這就是那頭怪獸的名字。

然後,他看著張大嘴笑著的十四松露出好像快哭出來,又好像真的很快樂的表情,被月光濡濕的唇瓣緩緩張闔,呼喚了那頭怪獸的名字。

於是在這一刻,一松才終於知道,原來十四松也看得到那頭怪獸。


松野一松和十四松一起養著一頭怪獸。一頭在他們高中時誕生,時而令他們恐懼卻又想捧在掌中呵護的怪獸。一頭也許只能活在這個六胞胎形成的封閉世界的怪獸。一頭原本沒有名字的怪獸。

後來他們都知道了,那頭怪獸的名字是「愛」。


之後一松也離開了舒適而瀕臨崩垮的世界,過著勉勉強強死不了的自立生活,但還是在一個一整天只吃了一片吐司的晚上倒了下來,在撲通倒地的前一刻被一對情侶扶住。一松原先沒認出人來,反倒是在他吃著女方給他補充熱量的巧克力時——聽起來那似乎還是男方送的交往周年禮物——男方咦了一聲,問道:「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就是在那個……去年聖誕夜的時候?」

一松定睛一看,嘴裡的巧克力差點吐出來。他們確實是去年聖誕夜被他找碴的情侶。兩人彷彿沒注意到他的慌亂,男方為猛然嗆咳的他拍背順氣,女方跑去自動販賣機幫他買了一瓶水,交到他手中時還關心地問你還好嗎,而一松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地底。

他應該要為當時的失禮道歉,為現在他們的幫助道謝。然而當時的他是「六胞胎中的一松」,那些旁若無人的態度和言詞都如此自然,現在的他是六胞胎中的「一松」,面對外人的每一句話都顯得艱難。但他還是努力逼自己開口:「……那個時候……非常抱歉。」

「不會不會,也是一種緣分嘛。」男方說得很爽朗,好像真的不在意,女方則關懷地問:「好點了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我只是……我剛搬出來自己住。」語無倫次地說完一松又想撞牆。誰想知道你這個不可燃垃圾是自己住還是住在家啊!應該說都幾歲了才搬出來獨立,去死吧!但是聽到他這句話,兩人都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說:「啊……那確實是很辛苦呢。」

他們的語氣十分真誠。低頭向兩人道謝並告別的時候,一松想,他們應該就是所謂的好人吧。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好人存在。可是無可避免的,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會受傷,而且大概也不全是被充滿惡意地加害,而是被普通人在不知不覺間傷害。即便如此,一松還是希望其他兄弟也會遇到這樣的好人,尤其是是社交能力與他沒有兩樣、在陌生人之間容易膽怯不安卻仍勇敢踏出那一步的弟弟。


抬起頭,夜空中的明月映入眼中。那是與十四松離開家門前一夜同樣的滿月。怪獸驀然現形,潛伏在一松的陰影中。十四松現在過得怎麼樣呢?好想見他,而一松也知道去哪裡見得到他,可是目前他不會去找十四松。不是因為耍帥,也不是想逞強,而是因為他很軟弱,一旦見面或許就再也無法獨自努力下去。所以,還得再等一等。

那天夜裡牽在一起的手十分溫暖,讓他們站在家門前久久不願鬆開。一松輕聲呼喚十四松的名字。「我大概會受很多傷,但是我會活下去。」

十四松用差點讓他叫出來同時也很想笑的堅定力道捏了捏他的手。「我應該也會受很多傷!可能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了……但我不會死的。」

可以的話,他希望十四松不要受傷。真要說的話,他其實更希望十四松可以不用脫下那層怪獸的外皮,帶著不會受傷的身體與心靈在無數世界之間隨意走跳,哪怕他找到了想定居的世界,一松也會抱著那頭原本不知名的怪獸目送十四松離去。雖然,他大概會有一點,不,是非常非常寂寞。然而近乎無所不能的十四松,只存在於有一松為十四松下定義的封閉世界。當兩人相繼離開那個世界,十四松就只是個受了傷也需要花漫長時間痊癒的普通人,所以他只能希望十四松所受的傷都會痊癒,感受到的溫柔比痛苦更多。

而那頭怪獸也並未如一松原本所想,在來到外頭的世界後逐漸瓦解,反而仍伏在他腳邊溫暖著他。在那個月夜,起初他只是任性地想要十四松在封閉的世界崩壞、那頭怪獸死去之前看牠一眼,但是找到牠的名字後,他突然覺得也許牠會受很多傷,但牠也是不會死的。

一松和十四松在不知不覺間一起飼養的怪獸只有一個名字,但有著許多種模樣。有時是兩人共享的甜甜圈,有時是夜路上的並肩,有時是河邊的散步,有時是他坐在窗邊聽著十四松坐在屋頂上唱歌,有時是十四松嘻笑著吻上剛剛與他親吻的貓。來到外頭的世界,日後牠大概又會呈現出不同的模樣。陪伴在十四松身邊的這頭怪獸的半身,又會長成什麼模樣呢?

然而無論牠變幻成什麼模樣,唯有名字不會改變。喜歡你。想獨占你。希望你幸福。不管是美麗的還是醜陋的,這全都是那頭怪獸可能的名字,但也全都不足以做為牠的稱呼,就連他後來想起來的傳說中那位名作家翻譯的詩意句子也不夠。孕育牠的是過於深入的親情,是過度膨脹的保護欲,是走上岔路的依賴感,是一松和十四松之間的所有。因為必須踏出那個封閉的世界而試著找到牠的名字,讓牠不會做為無名怪獸伴隨兩人活過一生,成為無人哀悼的亡魂,大概可以說是這次離家獨立讓一松有點小小慶幸的事。

一松有時候非常討厭「正確」的事情,可是既然離開了那個世界,既然其他人也在努力,那他也只能繼續往前走。而他現在努力得還不夠。視線從空中的滿月移開,只見那對情侶已經走得很遠了。至少……至少他得成為下次遇到那對情侶時——如果還有下次——能向他們好好打招呼的人。

即便不再仰望天空,潔白的月光仍然沐浴他全身。領著溫暖的怪獸,一松邁步走向無人等待的歸處。


我愛你。一直、一直愛著你。

希望那頭怪獸名字再次被呼喚的那一天,就在不遠的未來。




<End>

2016/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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