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時此刻，比起傾聽天國的你向我傳達愛的證明，或是在黃泉來生成為你的戀人，我反倒覺得你我都轉世成紅梅或竹夾桃的花，由搬運花粉的蝴蝶讓我們結為連理，如此更美麗千百倍。
──〈抒情歌〉川端康成
他孤身一人，趕了很久很久的路，從黑夜趕到白天，從白天趕到黑夜，彷彿不知疲倦為何物，一心只想著往西，不斷往西。
但水囊快空了。提起輕了許多的水囊，他微一錯愕，這才稍稍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半晌，循著淙淙流水聲慢慢走去，不消片刻便穿過樹林找到聲響來源，然而一陣香氣卻比那泓清泉更快勾走他的注意力。他抬起頭，在月光下望向泉邊那株開著滿樹金黃色小花的木樨，感覺到馥郁芳香鑽入鼻間，透過皮膚沁入四肢百骸。望了良久，他輕輕笑起來，彎身掬起一把清水洗去面上塵土。傅劍寒想起自己已經非常疲憊了。
靠著桂樹坐下，他仍不敢過份放鬆，生怕被突如其來的疲倦壓垮。他拿出乾糧，又依著習慣伸手要抽出腰間葫蘆，動作一頓，轉而拿起水囊，一口氣喝光囊中清水再裝入泉水，就著水一口一口吃完乾糧。這是個月色輕柔的夜晚，連蟲鳴都無比寧靜，唯有金桂香氣毫不收斂地包裹住他。仰頭看著在月光下帶點幽藍的金黃色小花，傅劍寒忽然輕聲說：「老楊，陪我說說話吧。」
當然沒有人回應。他自顧自說下去：「我知道我更可能是在自言自語……但每每感受到一些動靜，我就會想你是不是來看我了？不過都做鬼了還要替我操心，未免太勞碌命了。其實吧，認為人死後會保持生前樣貌變成鬼在陽間徘徊，想想也真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搞不好你才剛閉眼就轉世去了，投胎到哪個大戶人家變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或是投胎成……」他看著頂上的金黃花朵，「投胎成一朵桂花？」
想到楊雲轉世成眼前嬌柔可愛的小花，傅劍寒被自己逗笑了，卻又覺得十分有道理。「對嘛，有什麼不行呢？我以前聽大和尚講道，說什麼眾生了脫之前會一直在所謂六道之中輪迴，入了畜牲道這類惡道便要受無盡苦楚，得累積萬般修行才能入屬於善道的人道。不過轉世成這桂花有什麼不好？比起想像你變成鬼在我身邊飄來飄去，把這桂花當成你的轉世不是更好，起碼我還看得到聞得到呢。」
金桂的濃郁香氣仍在月色下浮動。如此張揚的存在感不是楊雲的風格，不過……傅劍寒微笑著想起過去遊歷桂州時喝到的桂花酒，香甜醇厚，至今難忘。「老楊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各自遊歷四方，相隔數月才好不容易又在洛陽碰到面。我說老楊我帶了酒回來給你嘗，你說你也特地帶了酒給我，結果拿出來一看，哈哈，都是桂花酒，還同一家釀的。」
那時他們大笑著交換喝了帶回來的酒，直讚對方的酒好。類似的傻氣行為發生過很多次：杜康村的杜康酒、杏花村的汾酒、紹興的花雕、貴州的茅台、川蜀的劍南春……轉世成桂花有什麼不好？待桂花落地，附近小鎮的釀酒人家將一地花朵拾了去，洗淨釀酒，隔幾年傅劍寒再經過此地，走進這次他沒走進去的酒肆，要了一甕桂花酒，一飲之下滿口甜香，便可以想，啊，這是老楊轉世的桂花釀的酒，怪不得如此甘醇。
作為桂花的一生結束後，楊雲又轉世成深山中不知名的花，結成果實，被猴兒採了去，傅劍寒碰巧發現便摸了幾葫蘆出來，入口酸甜清醇，於是他又可以想，這定是老楊轉世的花果釀成的猴兒酒了！接著楊雲或許又轉世成了江南的稻米，或是北方的小麥；或釀成五糧液，或釀成二鍋頭；是那竹葉青，也是那蘭陵酒。而傅劍寒每遇美酒便會滿心歡喜，一一飲下，心想唉呀，老楊你在這啊！
他想得開心，拿起腰間酒葫蘆喝了一大口，感受到暌違許久的清冽甘醇在口中漫開。他愛酒，便也不願意喝悶酒，直到此刻才終於感到連日來的鬱結一掃而空。順著酒興，他縱身躍起，抽出腰間長劍在月下舞了起來，隨意揮灑，這一刺似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那一挑似是武當的太極劍法，那一抹似是華山的希夷劍法，那一劈似是天劍門的狂風快劍，那一點似是逍遙派的諸子劍法，那一崩似是鑄劍山莊的五岳劍意，那一撩似是天山派的天山幻影劍，然而他什麼都不認得，什麼都忘了，只記得手中劍，腰間酒，眼前花。劍意如流水無窮無盡，但當清風徐來，傅劍寒的劍斜斜削去，就此凝在半空中，用劍尖接住了一朵被風吹落的桂花與淡淡月光。收起劍，他捻起劍上桂花輕輕一嗅，又微笑著吹開了去。他再度仰頭望向樹頂桂花。
「老楊，我此行也不知道是凶是吉。若還能回來，我便去尋你釀作的酒；若不能回來——」傅劍寒想了想。他自覺這一生沒累積什麼修行，若真有來生怕是入不了人道，那麼雖不能喝到老楊釀作的酒有些遺憾，但若能一起轉世為那花、那米、那麥、那高梁，釀成同一壇酒，似乎也算不壞。他想像起自己跟楊雲都轉世成金黃飽滿的糯稻，挨在一塊在平原上浪潮般起伏，秋收後在某戶人家的子嗣誕生時一同被放入甕中埋到樹下，十八年後挖出來拍開封泥，酒液透亮，香飄十里。「別人是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們呢，是十八年後又是一壇好酒！」他想著想著，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喝光了葫蘆中的酒，傅劍寒慢慢在桂花樹下躺下，望著正上方一朵朵的小花，心想明天進城除了要買馬，還要記得打酒。他慢慢閉上眼睛，面上帶著微笑，放鬆身體沉入久違的安穩夢鄉。
過了許久，又是一陣清風吹來，幾朵桂花隨風而落。其中一朵落到傅劍寒的臉上，輕輕吻了他的酒窩。
＜END＞
2015/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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