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風雲傳] 第七十夜(谷荊谷)

接〈餘香〉。



墳邊的草長得略高了。師父大概是不會介意,只是天天看著卻無法動手清除不免讓人有些懊惱。但谷月軒仍平心靜氣,在半個月後等來了沈湘芸。

「謝謝你,湘芸。」

帶著鐮刀等用具前來的沈湘芸抬起頭對他笑了笑。「行啦,都聽膩了。」

她住得近,時常來幫忙整理。很久以前一個月來一次,後來沒那麼勤了,也是三個月一次。有一次他說,湘芸,你不要太執著了,被她似笑非笑回一句,谷大哥,是你們還執著,我才會一直過來呀。他想想也是,只能抱歉一笑。

要做的其實不多。他看著她慢慢蹲下來割除完雜草,又撢撢放在一旁的幾塊爛掉的木牌。曾經充作墓碑的木牌在某一夜暴雨中被沖到一旁,沈湘芸找了回來,但長年風吹雨打再加這次大雨,原先荊棘刻在上頭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已經爛得看不清,除了她為荊棘立衣冠塚用的木牌尺寸不同還認得出,剩下根本分不清哪一塊是哪一塊。那時沈湘芸很愁。還是要立個墓碑才是長久之計,但她的錢財都用於醫治窮苦病患,沒有多餘的錢能請人刻墓碑。谷月軒心下寂然,卻仍安慰她說罷了,墓碑又是立給誰看呢?知道是誰在此處埋骨又如何,百年以後也只是不相干的四個名字。想想又說,不過那幾塊木牌還是留下吧。

左近便開著鮮花。沈湘芸摘了幾朵綑起來放在墳頭,點香拜了幾拜,末了還拿出紙錢來燒。除非清明時節,她通常不會準備如此齊全。

「湘芸,再晚就不好了。」谷月軒望向天際的晚霞說。

沈湘芸總是挑在這個能見著他們的時間來,有時整理得久了,歸途中天色便已暗下。他送她送不到谷外,總是不放心。

她手中折著紙錢,朝帶來的燈籠一努嘴,谷月軒笑著搖頭,拿她無可奈何。他們都還小的時候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無瑕子爺爺打從一開始就不曾流連,我爹爹也老早就離開了,怎麼你們就這麼看不開?」蹲在地上一面燒,她一面嘀咕。這樣的對話似乎重複很多次了。

「雖有諸多憾事,但師父本就是世外高人,而神醫前輩有湘芸這樣的女兒,自然是可以放心離去。」

「那你又要等他多久才能放心呢?」

「再等他幾年,也是無妨的。」

她將紙錢丟進火中,幽幽輕嘆:「你們倆這執著又何止是幾年而已。」

最後一落紙錢燒完了。湘芸有些艱辛地站起身,離開片刻,又提著裝了水的水桶回來。

「……我還是請人立一塊墓碑吧?好歹留下逍遙派第三第四代的名。」她看著火星在無碑的墓上飛舞,忽然說。「我也算是最後一個記得逍遙派的人,等我死了……」

不知道她怎麼又想到這一出。「你還是把錢留著醫病吧。」

沈湘芸笑了笑。「我也有點閒錢了。先不提這幾十年來惠民藥局、養濟院這些措施都比前朝完善許多,在他統治之下,看不起病的窮苦人民竟也真的少了。對黎民來說,東方未明倒是個好皇帝。」

她語氣淡淡,谷月軒卻心中一驚。「師弟……當了皇帝?」

「你又忘了。」她看過來,一臉習以為常。「他後來統一武林,朝廷派人來剿,反教他聯合反叛勢力殺了回去,自己當了皇帝。」

他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才開口:「……你說,未明他是個好皇帝?」

「對平民百姓是如此,對文武百官……近年來是殺得少些了。只是如今他已死,也不知道他兒子鎮不鎮得住。」

谷月軒耳裡嗡嗡作響。他張口,語氣中有些克制不住的恍惚:「……未明死了?」

嘩啦一聲,沈湘芸澆滅了墳前的火,地上霎時只存一團冷灰。「半年前他死的時候,我就來跟你說過了呀。」

她望過來,神態憐憫。

「谷大哥,距離那一年,現在已經是第七十年了。」

他看著眼前的沈湘芸從神態淒楚的嬌柔少女,變成平和的成熟婦人,再變成子孫相伴之下緩緩前來的慈祥老婦;看著這個自幼熟識的小妹子一頭青絲化為蒼蒼白髮,白皙肌膚出現點點斑痕,浮起一條條青筋與皺褶,身軀逐漸佝僂。她已雞皮鶴髮,是時光造就的美人,而他仍年輕挺拔,是不會發臭的屍骸。

谷月軒闔眼,睜開眼後唇邊又有了微笑,不喜不悲。

「確實,我執著得太久了。」


他照例送沈湘芸到谷口。是風雨欲來嗎,天黑得很快,四周景物已經看不清了,眼中只餘沈湘芸在燈籠光芒中的朦朧身影。她在他眼中不知為何又恢復了少女模樣,一身青衣,提著燈籠款款前行。

「谷大哥你記不記得,我小的時候,你有時候也會陪我去採藥。」沈湘芸側過頭看他。她理應已是九旬老婦,但此刻不只容貌,連眼神都似十七八歲的姑娘一般俏皮。

回憶這些事,對谷月軒這個只有二十多年人生的幽魂自然簡單。「是我去神醫前輩家學醫的時候吧。」

「是呀。雖然你拿蟲嚇我,但那時候我可喜歡你了。」

「我做過這種事?」他有些訝異。

她噗哧一笑。「你平日接觸的孩子也就荊大哥一個,哪知道女孩子怕蟲,還當成寶捧給我看呢。看我嚇到,又來哄我。」

「嚇著你了,真對不住。」

「沒事,現在想想,只覺得谷大哥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荊大哥還很黏你的時候也跟著來過幾次,我嚇他說有個女鬼跟在他身邊,就又不來了……不過偶爾還是會冷著臉送我去洛陽……再後來是東方大哥……」

她望著越發黑暗的前路,神情懷念。

「……你不恨了嗎?」

「七十年,足夠消磨那些恨與執著了。」沈湘芸側過頭來看他,微微一笑。「但生者的七十年,似乎不同於幽魂的七十年。」

「七十年如一日,沒了時間來消磨……也是好的。若我不執著了,還有誰來等他?」

她注視著他,緩緩搖頭。「你還不懂,是你的等待將他鎖在此處。因你執著,所以他也執著。而他執著,你便也繼續執著。」

他沉默不語,想起父母雙亡後,在荊棘叢中撿到嬰兒的那一日。那時他早已識得俠義二字,然而直到以鮮血淋漓的手抱起荊棘的那一刻,保護的意義才一瞬間清晰起來,化作懷中的溫熱嬰孩。而他的執著似乎又成了重重荊棘,保護也傷害著當年那個嬰孩,造就了另一種執著。

若當年的他們能再有多幾年的時間,也許兩人的執著都會被時光打磨成更圓滑的模樣,但現在他們擁有的只剩過水無痕的光陰,讓他們一個走不出去,一個踏不進來,連彼此的聲音都無法傳達,七十年如一日地在暗夜中遙遙相望。

沒有月光的夜越來越深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發現自己想不起今夕何夕。方才沈湘芸放在墳上的是什麼季節的花?為何他轉眼之間連花朵色澤都想不起?為何沈湘芸會是十七歲的秀美模樣,為何連她的身影都越來越模糊,能看清的只剩她手中燈籠散發出的微弱光圈?

本該是谷月軒送她一程,此刻卻像是沈湘芸提著燈籠替他引路。然而他不驚不懼,跟著她一路走到燈籠光芒停住為止。

「谷大哥。」沈湘芸在谷口停下。燈籠光暈照到谷口的籬笆,照到立在谷外刻著逍遙谷之名的石碑,照到跪於谷口的人影。過這麼久了,看到那個身影,谷月軒仍是心口一疼。

「湘芸,你幫我跟阿棘說……」

向來會在離開之際幫他傳話的沈湘芸卻搖搖頭,又喚了他一次。「谷大哥。我早已不恨,只因你們還執著,我也就無法忘懷。但是今天是我最後一次過來,此後……此後……」

她的聲音越發飄渺,傳進谷月軒耳中只剩隻字片語。他靠過去想細聽,卻發現連燈籠火光也在搖曳,只聽見沈湘芸柔聲說:「……谷大哥,荊大哥……再會。」

噗的一聲,光芒熄滅了。

「湘芸?」

他輕聲呼喚,但已無人回應。


站在黑暗中良久,谷月軒憑藉著記憶朝荊棘所在的方向走去。死後的記憶始於荊棘親手埋葬師門的那天夜晚,他成了一縷幽魂仍執意等待。已經鐵了心的小師弟沒有回頭,而二師弟他倒是等到了,但等來的是一身血汙的荊棘。那天谷月軒才知道,原來鬼魂也是會流淚的。然而無論他怎麼嘗試都無法踏出谷,怎麼呼喚也無法讓聲音傳進長跪於谷外的荊棘耳中。

可是現在連七十年間為他們傳話的沈湘芸也不在了。他越走,腳步越沉,到了後來幾乎邁不開,雙腿似有千萬斤重。真奇怪,明明脫去了那層皮囊,魂魄理應輕盈,輕盈得連時光都只能輕輕拂過他們身上,為何還會如此之沉?

短短幾步路被他走得像千里之遙,雙腿沉重得宛如身外物,但谷月軒終於掙扎著來到門口,跪倒在地。碰觸到那面一直阻擋著他的牆時,他感覺到有哪裡不太一樣。不知是何時發生的變化,此刻他碰觸到的不是實心的牆,而是一層薄膜,雖穿不透,卻能向外延伸。他朝記憶中的方向伸出去,隔著薄膜碰到冰冷而柔軟的臉頰。

四周突然亮起。宛如幼時在荊棘叢中抱起那個嬰孩時一樣,黑暗破裂,光芒乍現,周遭一切頓時都有了形體。原來現在是秋季。在光芒中谷月軒看見曾教荊棘認的楓樹,曾教荊棘認的燕子,曾教荊棘認的逍遙谷三個大字,曾教荊棘打拳的木樁,曾與荊棘對練的練武場。他清楚看見數十年來因荊棘垂首跪著而看不清的眉眼,清楚看見曾經教導荊棘認識,於是自己也認識了並進而深愛的世界。

荊棘愣愣地任憑他隔著那層薄膜碰觸,卻又突然驚醒似的別過臉,避開他的掌心,好像想後退。即便荊棘從他的掌底離開,四周光芒仍然未滅,世界依舊清晰,然而谷月軒還是伸出落空的兩手奮力一抓,擒住荊棘的雙腕。

他看著荊棘掙扎著想甩開,神情中還沒準備好被原諒的痛楚令他不忍,薄唇張闔著吐出他聽不見的話語。谷月軒專精拳掌功夫,照道理不該被荊棘輕易甩開,但隔著這層薄膜他竟使不上力,只能咬牙抓緊,不讓荊棘的手腕從雙手之中滑脫出去。他想起沈湘芸所說,是自己將他鎖在此處。若是他能放開荊棘的手,放下一切執著,乾脆地消失在他面前,那麼荊棘也不至於被拖在這裡進退不得。但是無可奈何。這便是谷月軒來不及被時光磨滅的執念。

「阿棘。」明知傳不到薄膜另一頭,他還是開了口。「對不起,我知道我是你痛苦的根源。我明白如果我放開手,你會輕鬆許多。我對你很抱歉,可是——」

他感覺到手中的抵抗越來越強,他越來越抓不住。放開手便是海闊天空。但谷月軒還是咬著牙,從內心挖掘出從未細想的自私執念:「就算知道你會痛苦,我還是……」

「我還是,想陪在你身邊。」

手中的抵抗力道忽然一輕。薄膜的光滑觸感消失,谷月軒摸到手中冰冷卻實實在在的肌膚,收不住勢的他拖著荊棘的雙腕,輕易地一把拉進逍遙谷。

「……師兄。」

摔在他身上的荊棘半跪著支起身子,低頭望下來。好久沒聽到荊棘的聲音了。谷月軒抬起手,再次碰觸他的臉頰。這次中間沒有薄膜阻擋,但指尖的觸感仍舊是柔軟而冰冷。他自己的手必定也是冷的。他們都死去七十年了。荊棘任憑他撫摸著臉頰,也伸手慢慢撥開他額前的髮絲。

就在這剎那之間,斗轉星移。金烏玉兔交替而出,自東方而起,於西方落下。而四周景色變幻,豔紅如火的楓葉頃刻間枯黃,白雪壓在枝頭,從中冒出嫩芽,長出新葉,綻放黃綠色的小花,綠意盎然,又轉為楓紅。不知道是誰先握住了對方的手,又是誰反手緊握。谷月軒起身坐在荊棘身旁,與他一同看著在茫然間度過的七十年日昇日落,七十年春夏秋冬。

在數都數不清的不知第幾次日昇日落後,景物慢慢安定下來,月色從破開一道口的西方天際朦朧照下,原來今天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但今晚也很快就要過去了。

「阿棘,我們走吧。」谷月軒靜靜說道。「未明師弟先走一步了,也許還能趕在黃泉路上喝一杯酒。」

「哼,那小子……」荊棘啐了一口,但也沒再多說。他轉過頭來注視著谷月軒,喊他師兄,像是想說些什麼。谷月軒安靜等待。但他沒有等到任何一句話語,等到的是比這七十年光陰更輕柔的吻,落到了唇上。閉上眼睛之前,他在荊棘背後看見一顆破曉的晨星,在黎明的天際綻放柔和光芒。


當天光乍洩,那顆晨星被吞沒在亮白的光芒之中,一片紅透的楓葉輕輕落在空無一人的逍遙谷口。七十年前的夜晚結束了,在七十年後一個平凡的清晨,第七十年的旭日終於冉冉上升。




<End>

2015/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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