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風雲傳] 無情人(黃娟/藍婷)


  離開毒龍教的第五年,藍婷來找她。那時黃娟久違地回到這個住處,在冬末的寒意中劈著柴薪,忽然聽到一陣無意隱藏,也或許是一時激動忘了隱藏的輕快腳步聲。她轉過身,與藍婷欣喜的眼神撞個正著。

  「阿娟!」

  藍婷光裸的腳踩在草地上,像是收不住步子似的踏前兩步,又停了下來。黃娟注視著藍婷,試圖從她臉上找出這五年留下的痕跡,也試著找出沒有被這五年改變之處。她多了一點成熟女子的風韻,但那對眼睛仍像小姑娘時一般靈動,眼裡的喜悅收起了一點點,多了點遲疑。她以為藍婷會就此站定在一小段距離外回應她的注視,但藍婷隨即再度踏出腳步,跑過來抱住她。黃娟被她摟著,半晌才輕輕環住她的背,又過了半晌才吐出兩個字:「……教主。」


  藍婷在屋外看了一圈,屋內又看了一圈,問著她這幾年來的生活。黃娟謹守諾言,離教之後不曾踏入苗疆一步,但要長久生活在漢人之間也有難處,幾年來多在江湖中隨意行走,偶爾才回到這間搭在森林中的屋子。她跟藍婷說著閒話,心緒難定。她想,她對我終究是心軟的;又想,她也不是純然寬大,當年跟隨我的人她還要用,沒處死我還是考量到全族。想到這裡倒是安心,身為教主合該如此。她熟知藍婷,知道她的溫柔可愛,也知道她的冷靜果決,也因此十分明白,藍婷這回找她不會純粹是為了敘舊。

  「教主,」最終她還是開口,「教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藍婷垂下目光,再度抬眼時眼神堅定。

  「我希望你回來接掌苗族與毒龍教。」

  黃娟看著她。

  「為什麼?」

  「因為我教與漢人的合作已經避無可避了。」

  果然如同她的料想。黃娟點點頭,卻又覺得不對。「就算如此,最多是我回去輔佐你,光是這樣恐怕就難以服眾了,更沒有我接掌教主之位的道理。」

  「你的身份確實尷尬,但是我已不便擔任教主,而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能領導毒龍教。」

  她當年的作為被「尷尬」二字輕輕揭過。

  「……難道你犯了什麼禁忌?」

  「不,只是若要與漢人往來,我有些不方便呢。」

  「不方便?那百草門的少門主雖是翻臉如翻書,但也比一般漢人好捉摸些……」

  「不是的。」

  藍婷嘆了口氣,少見地流露出些許猶豫。「是因為……我情郎是漢人。」

  她的情郎。那個叫東方未明的漢人男子,中原武林的後起之秀。

  大勢所趨,不只是為了生活,也是為了避免坐實「邪教」之名,在漢人眼中向來蒙著神秘面紗的毒龍教勢必得和中原武林接觸,建立起一些友好關係。這便是黃娟當年的想法,然而主張堅守祖靈聖地不受外人玷汙的族人不在少數,五年前如此,五年後的今日必然也是如此。更何況有個白絲的前例,身為族長兼教主的藍婷有個漢人情郎,即便自認無愧,往後無論做出什麼決定只怕都會引起質疑。

  黃娟心裡有個如往常一般冷靜的自己,像五年前考慮與百草門合作推翻藍婷時一樣理智分析著利害,認同藍婷的顧慮確實在理;然而不知為何,心裡還有另一種冷冷的失望,澆熄了最初那股喜出望外。

  她一直想回去,可是現在,至少這一刻,不想要了。

  她冷笑一聲。「我還想不愧是教主,面對我這個背叛者竟然這麼寬大,原來是想將教主的位置甩給我,跟情郎去做那雙飛的彩蝶?教主可真會打算。」

  藍婷的眉頭皺了起來。「你怎麼回事?你一向是最理智的,不會不知道現在由你來接教主,比我死撐著強。」

  黃娟氣憤之餘,自己也有些奇怪。是啊,她明明是最理智的,理智得為了毒龍教連多年好友都能背叛。而她這五年來也一直想,如果有個機會能讓她回去為部族與毒龍教做點什麼,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

  但是她覺得一定有個辦法,可以讓藍婷擺平族人的質疑。

  她無法接受藍婷在毒龍教與情郎之間選了情郎。


  藍婷留了下來,繼續試著說服黃娟回去,跟著一起避開百草門門人採藥、製藥、養蠱,夜裡同睡一床,就像小時候一樣,重逢時的不愉快似乎已經不放在心上。當然,若她連自小一起長大的黃娟五年前的背叛都能原諒,還有什麼不能原諒。她是個大度的人,對黃娟也沒什麼不同。

  免不了談起這幾年的情勢。

  「本想著天龍教被剷除後,百草門會收斂點,最近卻又張狂起來了。」

  「當年……我們能默不作聲動手,也不只是因為有天龍教暗助。對中原武林來說,我教無異於邪教,被滅了也不見得有壞處。」

  藍婷坐在桌邊托著腮,笑了一聲。她剛沐浴過,身上只穿著貼身衣衫,嫩白肌膚上帶著水珠,手裡把玩著沐浴前摘下的翠玉戒指,一派輕鬆,神色卻是黃娟最習慣的模樣,堅定如磐石,冰冷如尖刀。

  「外族、毒、蠱、女子掌權……我教倒是把那些中原人眼中的邪教表徵都占全了。拿著自己定的規矩來丈量,又怪我們不願配合那把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但是,不配合也不行了吧?」

  聽她說得直接,藍婷勾了勾唇角。

  「沒辦法了呀……」

  片刻後又對她笑。「所以那時候你的想法並沒有錯。」

  「……當年你又不是沒想到這一層。」黃娟說。「你也不用拿這件事說我比你適合當教主,叫我回去。」

  藍婷眼神勾過來看她,在明滅的燭光中看不清眼眸裡的溫度。「我可沒說你比我適合呢,只是說現在你最適合。」

  她的聲音跟平時一樣又甜又軟,黃娟卻從中聽出一絲冷淡,反倒讓她不由得微微一笑。

  「反正我不會回去當教主的。」

  雖然她還是這麼說。


  大多數時候,她們即使意見紛歧,最後還是能得到共同的結論,而結論多半以藍婷的想法為主,從她們幼時被前任教主選中當成繼任者來培養、藍婷當上教主之前就是如此。直到很久以後,距今五年前,才發生第一次例外。第二次例外,發生在五年後的現在。

  前任教主宣布將族長兼教主之位傳給藍婷前,曾私下找黃娟談。

  「……我明白,我自知太無情。」

  「你不是無情,你是理智。教主要管事還要管心,有你在一旁輔佐,藍婷的負擔會少許多。」

  教主輕拍她的手背,大概存著安慰的意思,但黃娟不覺得有哪裡需要被安慰,她這麼說也不是自貶。黃娟一點也不覺得無情有什麼不好,她只是考量全局多些,考量身邊人感受少些;對全族的情感濃厚些,對個別一個人的情感淡薄些。所以,她絕對不會落入白絲的下場。黃娟想想又忍不住冷笑,教主她老人家的喜好也是數十年如一日,就不怕再選出個白絲。但藍婷總是笑盈盈地拉著她的手說:「就這麼做吧,你說好不好?」她笑得甜,卻想得通透,從來都是用這種徵詢的語氣,宣布早已做出的決定,不容拒絕。黃娟想,也罷,拿藍婷跟白絲比較,未免太抬舉那個叛徒了。反正我也拿她沒奈何。

  那天是三月三,一走出教主屋子就聽到四處有情歌唱和。黃娟穿過廣場,甩手扔回族中男子拋過來的花,逕自走向稍微偏離廣場的一株盛放的李樹,縱身躍上粗大枝椏,坐到藍婷身邊。

  「你不去跟人對歌,以後就忙得沒機會了。」

  藍婷側過頭來看她。開著白花的一根枝椏垂在她們之間,讓藍婷近在咫尺的臉龐顯得有些模糊,但仍沒遮住她微微泛紅的鼻頭跟唇邊的笑。

  「沒法子,誰教我一個都看不上眼哩。」她又笑著說:「你不也沒去?」

  黃娟從樹枝之間望向廣場上隱隱約約的人影,從小到大目睹過的那些為情時喜時怒,如癡如狂的男男女女在她眼前流過。她試著想像,卻怎麼樣也想像不出自己有一天會迸裂出那般巨大的熱情,也並不希罕。「我啊,我是個無情人。」

  她們坐在樹上靜靜聽著不遠處傳來的歡聲笑語,不久橫在兩人之間的李花被也如李花一樣雪白的手撥開,藍婷探過來看她。

  「你不怨我吧?」

  藍婷的語氣不帶疑問,僅只是要黃娟複述一件她深信不疑的事實。她有時候天真得像個小姑娘。

  「我會好好輔佐你的。」

  這是她真心的回答。


  幾年以後,藍婷心裡有了人。

  從杭州回來之後,她到中原走動的日子多了。再後來,隔年三月三她聽著族中男女對歌,唇角也微微彎起,帶著身在局中的微笑,卻還不自覺似的,正正經經跟她討論要不要跟百草門合作。黃娟看得清楚,也不問,像是想等她主動提起,也像是不感興趣。

  跟一年來有過的無數次討論一樣,她們談了很久依舊沒有結論。這次藍婷心情好,因此連爭執都爭不起來,最終只能靜默。

  「阿娟,你從未在這一日與人對歌呢。」

  望著外頭廣場的藍婷忽然提起,仍然唇角含笑。

  「教主不也一樣?」

  「太忙了,哪有那個時間。何況……族裡沒一個男人我看得上眼。」

  這麼說,她傾心的果真是外族男子了。黃娟等著藍婷說下去,但藍婷瞥過來一眼,不知為何流露出遲疑神態,就此無語,而黃娟也不想問,僅只凝視著她的側面,猜想她跟心上人共處時,是不是跟尋常苗女與情郎在一起時一樣過份嬌俏可愛,也因此不那麼可愛。她突然感到一陣索然無味。

  「……說過了,我是無情人。」最後黃娟說。

  「你哪是無情,你是有大愛無小愛,所有的情都留給族人了。」藍婷嘆了口氣。「這點我或許還不及你呢。」

  沒錯,所以我比你更適合擔任毒龍教教主。

  這句她當然沒說出口。那時候黃娟已經受不了藍婷在這件事上過份的感情用事,開始跟百草門接頭。而直到她帶著說要「商量終身大事」的東方未明去見藍婷為止,藍婷也始終沒提過自己的戀情。


  但是藍婷為什麼不跟她說?藍婷自小連學了新的繡花花樣都會來找她,笑咪咪亮給她看。儘管她對東方未明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藍婷怎麼可以不跟她說?

  「你情郎人呢?」

  她們正就著燭火繡花。無論漂泊至何處,黃娟的衣服上總繡著苗族的花樣。聽到她的問題,藍婷抬起頭用訝異的眼神看她,好像很意外她主動問起。「……今年漢族新年他二師兄好不容易肯回去,所以東方公子要在逍遙谷多待一些時日。」

  「分開這麼久,也虧你們受得了。」

  「我跟他都忙,本來就是不常相見的。那也不礙事。」

  她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斂起來,卻不及收起脣邊那一絲甜蜜。黃娟就是不懂,藍婷這樣大方的一個人,為什麼在她面前談起這件事就格外遮遮掩掩,惹得她明明不想聽,卻偏要問。

  「你跟那位東方公子,是在杭州認識的?」

  「……為什麼問?」

  「因為你從來沒說過。」

  「你不會想聽呀。」

  「我為什麼會不想聽?是你沒講。」

  「你又沒興趣。」

  「……隨你吧。」好像她很希罕聽似的。

  藍婷垂首縫了幾針,格外聚精會神。然後低低開口:「……我追著白絲當年的足跡去了杭州,不巧把娘留給我的金釵弄丟了。那時他也不知道我是誰,卻費盡心思幫我找回來……」

  等了許久,藍婷都沒有繼續說。黃娟問:「就這樣?」

 「不然還能怎樣?」藍婷的語氣似乎有些慍怒。「就說你不想聽嘛。」

  她想聽嗎?不想聽嗎?行走江湖之間她聽過許多這位年輕盟主的傳聞,人倒是只見過一次,就在她聯合百草門要推翻藍婷的那一天。那東方未明長相算是頗英俊,性格也挺有意思,那時黃娟領著他去見藍婷,心裡想了很多,最後想,也好,如此就不用擔心藍婷沒有去處了。但即便是聰明美麗的藍婷跟那個年少有為的東方未明,相遇與相戀的方式果然也是如此凡俗無奇,令人失望。世間情愛不過如此。

  黃娟望著藍婷手裡的針在她慣穿的黑綢上靈動飛舞,一針不錯,繡出神話中的龍鳳,春天開的桃李。藍婷本來似乎生著悶氣,但偶一抬頭見她出神地盯著針下花樣,終究是掌不住對她甜甜一笑。

  只待她點頭,藍婷恐怕就會立即飛奔到東方未明身邊,倚在他身旁繡花,對他甜甜微笑,過著凡俗的幸福生活,而她也終於能將這一生奉獻給部族與毒龍教。只待她點頭。

  然而黃娟僅只垂下頭,捏著手中滯澀的針想,可得小心點,一針也不能錯了。


  屋外的杏花開了。她還沒被說服,藍婷卻已必須離開。

  黑夜裡她的聲音從黃娟左耳輕輕飄過來:「三月三過後我會再來。」

  你別來了,那時候我已經走了。話滾到舌尖,又被嚥下去。且不說她是不是真的有意要走,這話若說出口便像是嬌嗔。她們彼此都知道她是不會走的,都知道她一定會回去,只是不知道這場拉鋸戰要進行到何時,又要用什麼方法結束。黃娟突然想,或許一直持續下去也不壞。但她已經在心裡盤算回去後該先從哪裡著手整頓了。

  最後黃娟沒有回答,翻身面牆。她聽到藍婷在黑暗中嘆息。「阿娟,你還要為難我多久?若是哪裡不痛快,你直說不好嗎?」

  她倒是心急。「你也不必在這邊求我,我教你一個兩全法:」黃娟仍然沒轉過身,被牆彈回來的聲音聽在耳裡似乎多了幾分自己認不出的冰冷,「你在教眾面前給你情郎下個蠱,如此你能保有情郎,往後也不會被質疑有無私心,豈不是好得很?這樣也用不著留在這受我的氣了。」

  「你說這什麼話,」藍婷的聲音裡帶著怒氣,「我怎麼可能對他下蠱!」

  「捨不得對他下蠱,所以寧可讓出教主之位,『大度』地來勸我回教?」黃娟不願跟她說下去,隨口拋出一句便不打算再理她:「你倒挺會替情郎著想,但你想過我的感受沒有?」

  藍婷突然就靜了下來,彷彿被她說中而答不上話。她心裡一涼,拉起被子閉目欲睡,卻是半點睡意也無。

  背後靜得奇怪。藍婷的呼吸傳進她耳中,吸得急促,呼得綿長,像是在壓抑著什麼。還能壓抑什麼,難道藍婷當真被她挑起了幾分愧疚?但還不待她理出個頭緒,藍婷的聲音便響起:「你問我有沒有想過你的感受?我倒是想知道你的感受,可惜我怎麼想也想不透。」

  她的嗓音極其冰冷,像是烈焰凝結成的寒冰,然而那一簇火焰似乎不純然是怒火。黃娟有一剎那想轉過身,終究是忍住了,望著牆聽她在背後一字一字慢慢說:「你什麼都不曾對我說,即便如此我也自認為了解你,但原來我還是不懂你的。我本來以為你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毒龍教,所以我還能告訴自己你當初不是針對我,我也不用太傷心……看來我想錯了。」

  那團火燒溶了冰,流出的水浸潤了藍婷的聲音。「你要我考慮你的感受?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感受?」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克制不住地用帶著水氣的嗓音低聲喊出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當初背叛我的時候,你想過我的感受沒有!」

  背後又靜了下來,只留下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呼吸。黃娟翻過身想看她的臉,在黑暗中只見到一團模糊。伸手摸索她的臉頰,摸到的是滾燙的臉龐,以及冰涼的濕意。黃娟幾乎可以想像到她像個小女孩一樣滿臉是淚的模樣,原本就有些泛紅的鼻頭大概更紅了吧。藍婷不閃不避也不感羞恥,依舊按捺著急促的呼吸,任憑眼淚從黃娟的指縫流過。

  「好啦,婷婷……」黃娟輕聲說。


  那年三月三,黃娟跟著藍婷回到毒龍教,隔年接任教主與族長之位。當上教主後的第一個三月三,她一整天都不得閒,僅在處理事務的空檔望向外頭廣場,聽著族人們對唱情歌。她不懂歌中的喜悅與甜蜜,但她希望族人能一直這樣安穩生活下去,所以她回到這裡。只是遠遠地望見稍微偏離廣場的那株盛開李樹,想起已經跟著東方未明雲遊四方的藍婷,她還是忍不住一笑。

  當年藍婷說她怎麼不去與人對歌時,她也曾試著想像自己投身於情愛漩渦的模樣,卻是怎麼樣也想像不出來,腦中只模糊描繪出自己一生輔佐眼前人的光景,這對她而言還更為真實。黃娟想,雖然人人都說她是理智,但她自認真的是個無情人,起不了情愛心思,甚至對最親近的友人也懷著一絲殘忍。若非如此,就無法解釋那天夜裡聽著藍婷因為她而哭出聲時,她內心為何會如此得意而欣喜,感到終於能原諒藍婷在兩難之間做出的選擇,彷彿只要握著掌心這幾滴為她而流的淚水,從此便能心滿意足,快慰一生。



<END>

201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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