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戲] 送春(赤俏)



俏如來抵達東瀛時,已經是葉櫻的時節。赤羽帶著他走在散落著櫻色的小徑上,不禁惋惜:「你若早來幾日就好了。」

「如此景色,也不失為一番美景。」俏如來稍微落後他一步,彷彿不忍落足。確實,滿地落櫻鋪成的地毯華麗而脆弱,輕輕一踩,花瓣就在鞋底碎裂成片片。

「沒能讓你見到盛開的模樣終究可惜。若不是前兩天下了雨……」赤羽回過頭,見他一副躊躇不前,便停步等待。俏如來笑了笑,踩著花瓣走到赤羽身邊。

枝頭的殘櫻襯著新長出的嫩葉,別有一番生機蓬勃的可愛。在俏如來看來是爛漫的春景,赤羽口中卻隱隱帶著春日將逝的感嘆。那大概是僅有見識過勝景的人才會發出的嘆息。

他仰望枝頭,靜默無言,直到赤羽執扇敲了敲他的手背。「你若是在想什麼無益之事,赤羽可會對你失望。」

俏如來一愣,笑著搖搖頭,有幾分被看透的無奈。「數年不見,赤羽先生對我竟變得這般嚴厲。」

「若非如此,豈不是對不起你這幾年的成長?」

成長嗎?若他真有成長就好了。現在的俏如來不至於會去想,若不是因為魔禍,若不是因為墨亂,若不是因為地門,赤羽就不會在中原逗留一年之久,甚至根本不需要離開東瀛。而這一切都是源於自己的能力不足……就如同赤羽所言,這是無意義的空想。但他仍是忍不住想,離別後諸般事件壓得他無暇喘息,只有偶然在忙碌中憶起往日種種,逕自感到一絲甜意,對於赤羽的身陷牢獄卻是一點知覺也沒有,心裡莫名有股歉疚,與不甘。其實他又如何能得知呢,還冀望真能心有靈犀不成?這樣的情緒,也未免太孩子氣了。他嘆氣的同時也不由得一笑,心想在赤羽先生面前孩子氣一點,好像也是無妨的。

「俏如來只是覺得,自己實在太幼稚。」他坦承道。

赤羽應當不知道幼稚一詞背後的小小心思,但他發出的一聲輕咳,聽起來很像沒按捺住的笑。拿在手裡的摺扇一展,精緻扇面聊勝於無地半掩俊美容顏,似乎是為了給俏如來留點面子。扇子遮得住上揚的嘴角,卻遮不住彎起的眼眸,也遮不住眸中的笑意。俏如來有意端正神色,還是忍不住跟著笑了。

粉色花瓣劃過展開的扇面悠悠飄過,纏在腕上的佛珠淙琤作響,在殘春的風裡聽來與其說是清涼,不如說是添了一分寒意。俏如來縮了縮脖子,隨即見赤羽伸手過來,會意地垂首,任赤羽宛如輕輕撫過他的後頸、臉頰到嘴唇一般,拉起他背後的風帽。指尖與肌膚始終隔著一枚花瓣的距離。

「我在牢裡,有時候也會想到你。」調整著他的帽子,赤羽說。

赤羽應當不知道他的小小心思。但這個「也」字,又該做何解呢。「……先生竟有這樣的閒情。」

「哈,那要多虧我們盟主有心留我。」赤羽笑道,見了他的表情又說:「這原本是西劍流在中原就要面對的事,你當初的決定,多給了我們三年。」

可惜在這幾年,我做得還不夠,赤羽平靜地說。與肌膚一枚花瓣之隔的指尖,順著俏如來下頦的弧線一路下滑,來到左肩三吋之下,虛虛點著僧袍下方那塊他曾以手指、以嘴唇撫過的皮肉。「我知道,那對你很不容易,後來更是。」

那裡有的是一道淡去的疤痕。不是赤羽親自留下,但也是經由他的指點,由他的部下造成的致命創傷。那同時也是留在父親、弟弟、中原與東瀛身上的傷。


數年來流過太多比最紅的櫻花還要更紅的鮮血,大片大片的血又打落了滿樹的櫻花,鋪出一條厚厚的櫻花地毯,生命在鞋底一點一點破碎。

他與赤羽入主尚同會後,不時有人上書,或委婉、或直接指出他與赤羽過從甚密。那些信件,俏如來不曾與赤羽談論,但他知道赤羽都讀了。俏如來與上書的人,那些淌過血甚至仍在淌血的人一一談過,有時在他們的痛苦前沉默。史家人的犧牲與奉獻向來搶在前頭,有人激昂過後想到這點,像是感到失了立場一般萎縮下去。俏如來說,何必如此,誰的痛不是痛。那人低垂著頭,片刻後又抬起頭來問,副盟主,你說的我都懂,我也明白赤羽信之介平定魔禍出力甚大,可是我心裡那道檻就是跨不過,我不懂為何流血流淚的總是我們。副盟主,為何你能與他如此坦誠論交,難道你心裡當真一點恨也沒有?

距離那段日子已過了數年,櫻花終究落了一地,而來自赤羽的無聲探問輕輕叩在他的心口。俏如來想著一路走來踩碎的花瓣,望向前路即將被踩碎的花瓣,在春風帶來的櫻花雨裡,回憶起數年前的雨。

「那時候,我剛從魔世歸來。」俏如來依舊看著眼前的櫻,輕聲說。「我不想太快暴露行蹤,也因為血紋魔瘟,我必須盡量避免與人接觸。小空已成了戮世摩羅。我想見銀燕,可是,父親被我……那時我以為父親被我害死了,我怎麼能……怎麼有臉去見銀燕。」

於是,他拉低帽簷在雨中的荒野獨行,任雨打濕染上血汙的僧袍,吸飽水的衣角拖著他的腿,從領口灌入的寒意貼著肌膚流淌而下,直到雨霧籠罩四周,再也看不清身前身後路。冰冷的雨打上比雨更冰冷的臉頰。俏如來明白只要稍加運功,浸在大雨中的身子就會重新暖起來,可是曾有那麼一刻,他想,我沒有辦法了。我一步也沒有辦法再前進了。

他當然還是繼續往前走。當他找到一間破廟時,砸在身上的雨勢已如碎冰。大雨蓋過了腳步聲,俏如來在屋簷下悄然站定,沒有驚動早一步進入廟裡躲雨的人。裡頭的兩個男子似乎也是江湖人士。俏如來望著眼前的雨霧,凝神傾聽兩人壓低聲音談論勝邪封盾被破的消息,話音在絕望裡逐漸沉寂下去,被隆隆雨聲淹沒。

過了許久,交談聲又低低響起。「你聽說了嗎,有人見到赤羽信之介。」

「什麼!竟然在這種時候……早說了當初應該將他們趕盡殺絕,都是那個該死的宮本總司!修羅國度加上西劍流,難道老天真要絕中原之路?」

「不是,西劍流沒來。那人說,赤羽信之介只帶了一個部下。」

「就兩個人?真的假的?在這種時候,他們來中原做什麼?」

「那個赤羽信之介是說……他這次前來,是為了償還恩情。」

「恩情?他們不是宮本總司私自放走的嗎,人都死了,他還能報誰的恩?俏如來的?」

「看來當年放走西劍流,俏如來果然也有份吧……不過這赤羽信之介,竟然還懂得報恩……?」

兩人懷疑地談起赤羽是否是真心,區區兩人又能有何作為,但俏如來幾乎已聽若罔聞。

赤羽信之介。在這兩年間,極為偶爾才會從腦海掠過的昔日敵人。俏如來不曾也不敢以仁慈自居,也並非一絲恨意皆無,當初處分西劍流的方式更不是基於什麼高尚清晰的理念,那個決定很有可能是個天真的錯誤。他僅只是不希望以血洗血罷了。可是赤羽信之介……

他們在正氣山莊的花園裡,第一次和平談話。記憶中向來凌厲如刀的眉眼,帶著初生的善意,對俏如來笑了一笑。

俏如來長出一口氣。那是一聲充滿倦意的嘆息,也是一個緊繃許久的人在稍稍放鬆的片刻,才會容許自己發出的嘆息。破廟裡的兩人似乎還沒打算離開,然而雨勢已略有減弱,籠罩在前方的白霧逐漸散去。俏如來拉起兜帽,平穩的步伐踩入泥濘,悄聲走進冷雨之中。


「我從來沒想過要求得什麼,也沒想過回報,只是想遵循本心。」俏如來說。「我也可能像師尊一樣,所有的作為都被冠上汙名;更有可能的是,我的一切將被埋葬在黑暗裡,再也無人知曉。我無論是或不是以墨家鉅子的身分做出的任何決定,勢必伴隨著犧牲。等在前方的,永遠是來自他人與自己的質疑。」

他轉頭望向赤羽,伸手蓋住胸前的手,五指沿著指縫慢慢收緊。「可是,赤羽先生給了我回應。一個我沒想過會得到的回應。所以,我又走下去了。」

風未止,櫻花雨未停。往後或許還會有無數生命散去。但俏如來望著眼前注視著自己的男人,在雨中說:「先生就是我的回應。因此,也許不是現在,但總有一天,先生的作為,也必定會得到一個回應。」

赤羽沒有說話,只是收攏貼在他心口的五指,與他十指交扣。接著,他長出一口氣,英俊的眉眼顯出些許倦意。那也是一個緊繃許久的人在稍稍放鬆的時刻,在能夠安心的人面前,才會容許自己流露出的倦意。赤羽向他袒露情緒的缺口,將所有堅硬、柔軟、完好、破碎的地方任他觸碰。所以俏如來伸出另一隻手,貼住他的臉頰,指尖順著滑入豔紅髮絲間,挑去一片粉色花瓣。

兜帽滑落。在櫻花雨裡,俏如來捧著赤羽的臉,輕輕吻上他。


衣川紫遠遠看見櫻花樹下的兩人,腳下不停,視線卻往上方飄去,像是在觀賞枝頭的葉櫻。待她轉回視線,只見赤羽笑著為俏如來拉上兜帽,而俏如來仍背對著她的方向,走開了幾步。衣川紫想,年輕人就是臉皮薄,反正信之介大人不在意,我也不在意,羞什麼呢。不過既然俏如來不好意思,信之介大人便也替他顧著面子,果然還是信之介大人最好了。衣川紫莫名得意起來。

走到兩人面前時,俏如來已經轉過身來,神色如常,向她打了聲招呼。

「信之介大人,嗯……」衣川紫思考了一下許久不曾用到的中原話該怎麼說,「上杉門主來訪。」

赤羽頷首,轉頭看俏如來。「這是我近幾年結交的友人,你也來吧。」

俏如來顯得有些訝異。「我一個外人,又不諳東瀛語,不會壞了赤羽先生那位友人的興致嗎?」

「自我說了在中原有所失亦有所得,上杉先生一直好奇我那時的經歷。如今你來東瀛……」赤羽展開扇子,眼中滿是笑意,「我總算能把我的『所得』讓他看看了。」

年輕人白皙的臉上,泛起了大約是前不久才褪去的一抹紅。「那麼,俏如來打擾了。」

衣川紫躬身行禮,為兩人帶路。每當微風吹起,便有片片花瓣在她眼前落下。再過不久,就只餘滿枝新綠了吧。西劍流的賞花會一向由她操辦,望著眼前落櫻,衣川紫不免可惜俏如來沒能在櫻花盛開時與宴。不過不要緊,接著到來的是紫藤的時節,還有她施展手腕的機會。不只藤花,這個時節還有芍藥,有杜若,有菖蒲,再更遠一點,還有繡球,桔梗,梔子花。一季有一季的花,一時有一時的景,而櫻花也不是只有盛開時可觀。落在水面的櫻結成花筏,落在土裡的櫻化作香塵,而落在風中的櫻融入春嵐,挾著背後傳來的低聲笑語,成為薰風吹進所有的淺夏長日裡,留下了一個春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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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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