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戲] 痛(小空/史家兄妹)



小空與手足相處的時間,實際算起來只有一年多。若是論四兄妹團圓的日子,那又更短了。

擊敗八足原人後,四人談起往後的打算,史菁菁說:「我想去韃靼國看看,聽說神尼跟我娘親都在那裡。我……我還沒見過娘親。」她輕聲嘆息。「或許父親也在那裡。」

她看向其他三人。「哥,我們一起回去吧!」

回去。回到過去十幾年來他以為不存在的親人身邊。

銀燕跟菁菁從未見過自己的娘親,可是小空不同,他見過。他甚至還見過父親。他曾經躲在暗處,偷偷看著菁菁口中的神尼——他們兄弟三人的娘親——與菁菁的娘親,以及父親團聚的景象。望著月光下的三人,小空想,故事裡偶然下凡的天仙,大約就是這般模樣。而他,大概就是故事裡誤闖神仙聚會的一介凡人了。他低頭看看自己在月光下短短的影子。如果他走出去,告訴他們「我是史仗義,我是你們的孩子」,他們會相信嗎?他們……會失望嗎?

相隔不過數尺,卻遠如萬丈。明知只要上前相認,長久以來內心隱然的空缺就能得到填補,然而直到他們走遠,這一步仍是無論如何也踏不出。

不過,如果是跟大家一起回去……他猛地抬頭,想對大哥和小弟說些什麼,但還沒開口就先看到銀燕稍稍偏過頭,抿著唇,臉部線條繃得死緊。

小空抬起手拍拍他握緊的拳頭,見銀燕的目光轉過來,便說:「我難得到外頭走動,還沒有玩夠呢!你們先回去吧,至於小弟,你就陪我四處走走。」

銀燕看著他,神色有些迷茫,拳頭卻略微放鬆了。

「你們不一起來嗎?大哥呢?」史菁菁的聲音裡帶著幾許失望,求救似地望向俏如來。俏如來垂首沉思,不久抬起頭,對三人微微一笑。「無論要不要回去,總要送菁菁一程。我們兄妹四人,一起走一段路吧。」

他們走得不快,於是這一段路也變得很長。但只要終點不同,這段路終究會有走完的一天。這日中午四人坐在路邊的麵攤,儘管誰都不提,但每個人都知道吃完這碗麵,若不是一起踏上回家的路,那便是要散了。小空夾起幾根麵條慢吞吞地吃,心想,可是銀燕不想回去啊。他還不願意做史艷文的兒子。如果他不想回去,自己這個做二哥的,又怎麼能留下小弟自己回去呢?

路會走完,麵也會吃完。筷頭在碗裡撥來撥去,也只找得到夾不起的殘渣了。其他三人也是相同。小空想說笑,又嘆了口氣,轉過頭假裝在看對街的攤販,不想當那個開口說終有一別的人。

麵攤的對面是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向來來往往的路人吆喝著:「姑娘,給弟弟買一串糖葫蘆吧!」「大爺,買一串給孩子解解饞吧!」攤上散發出甜香陣陣,小孩子一聞到就走不動路了,兩眼發直地盯著瞧。好在糖葫蘆不貴,就算是孩子,湊一湊也能湊出一串的錢。此刻攤前就有兩個男孩,看起來像是兄弟,正從小販手中接過一串糖葫蘆,站在攤旁就吃了起來,沒兩下功夫就把一串五顆的糖葫蘆吃到剩一顆。兩人對望一會,默契地伸出手開始猜拳,才第一把,似乎是哥哥的男孩就贏了,喜孜孜地吃掉了串上的最後一顆,把弟弟氣得直跺腳。

如果我們從小就生活在一起,小空想,我們一起分糖葫蘆,最後一顆我就讓給小弟跟小妹。不過大哥那麼好,說不定會把屬於自己的那顆分給我,這樣他就只吃到半顆了,那可怎麼辦呢?

「二哥,」他突然聽到銀燕問,「你想吃糖葫蘆?」

小空轉過頭,看到銀燕一臉認真,忍不住好笑。「我哪有想吃糖葫蘆。」轉念一想,又說:「你想吃吧,我買給你。」

「啊?我……」

「不要跟我說不用了,你二哥說要買給你,你就乖乖說,我想吃,謝謝二哥。」

銀燕呆了一下,接著乖乖點頭,說:「我想吃,謝謝二哥。」

「很好,小弟好乖。」

他跳下板凳就要過街,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把他按住了。小空抬頭,看到俏如來笑著站起身。他的大哥氣質沉穩,相處之間顯盡長兄風範,但此時他這一笑,笑出了幾分符合年齡的稚嫩。「那你們在這邊等,我去買吧,一人一串。」

「啊?我……」

「大哥要買給你,你要說什麼?」

「……謝謝大哥。」

俏如來摸了摸他的頭。「好乖。」

史菁菁跟著起身。「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他倆過了街,留下小空跟銀燕在麵攤旁等待。小空望著那兩人的背影想,這就好像我們真的從小就生活在一起,結伴來逛市集,然後回到家,就會看到爹娘在等我們……

他胸口一痛,跪了下去。銀燕喊了聲:「二……」便被他一扯褲腿打斷了。拳頭一旦握上便因疼痛而再也鬆不開,小空仍揪著他的褲腿,五指用力到泛白,忍著彷彿要將身體撐破的劇痛說:「別嚷嚷,你……是要整條街的人來看我表演巨骨症發作嗎?」

當頭罩下的陰影如潮水般退去,銀燕蹲下來,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小空想說你以為我是嗆到還是噎到嗎,但他動作很輕柔,小空就也沒有多說什麼。「二哥,」銀燕依言壓低聲音,「我帶你去找大夫。」

「免……這不是第一次發作,我習慣了。」

銀燕沉默了一下,又問:「二哥,你不是說你有服用丹藥,怎麼會突然發作?」

為什麼會突然發作?小空知道原因,但只揀不要緊的回答:「大概,是之前除掉八足原人時動了真氣……又連著走了幾天的路,藥效……稍減了吧。」小空想,我可沒說謊,動真氣確實會使藥效減弱,只是沒說還有情緒激動這個因素而已。

「那之後的路,我背你走。」

聽銀燕語氣堅定,小空忍不住想開他玩笑。「哦?不管去哪裡……你都會背我?」

「嗯!」

「那如果我說……我要跟小妹一起回家呢?」

「我也背你回去。」素來倔強的少年說。

小空攥著他褲腿的手微微一緊。他早已料到這個回答。他們相認至今還沒有多久,不過小空知道他的小弟就是這樣的人。

他沒料到的是,銀燕竟答得這麼快,一點掙扎或遲疑都沒有。

小空長出一口氣,鬆開因忍痛而握緊的拳頭,靠上銀燕的肩。銀燕問了聲:「二哥?」似乎有些不明就裡,但手掌依然在他背上輕拍。

「不會逼你的。等哪一天……你覺得可以了、想回去看看了,到時候,再一起回去。在那之前……我們一起走。」

在鮮明的疼痛裡,小空輕聲說。


那真的是一段很短暫的日子。相較起來,先是由內而外不定時爆發的巨骨症,再來是被封在桶中日日夜夜的折磨,最後是由外而內時時刻刻擠壓的魔之甲,與種種疼痛相依的日月還更長,貫穿了他整個人生。他從未想過沒有疼痛的人生會是什麼模樣。

直到魔之甲被奪走。

獨自離開血扇流的路上,御魂笑光輝想,所以,這就是那些無病無痛的正常人的感受。這就是那些不用去想什麼時候會突然發病、什麼時候會藥效耗盡的正常人的感受。這就是那些無法以健全的肉身穿上魔之甲,聳聳肩想著反正就當巨骨症天天發作的正常人的感受。什麼感受都沒有,就是正常人的感受。

陪伴過他的事物一個個離去了。他的疼痛,他的小弟。過去在他的小弟身邊吵吵鬧鬧的那個劍無極,在東瀛變成眉頭深鎖的風間烈,低聲問他:「你不問我,銀燕為什麼沒有一起來嗎?」

他問了,問了很多次。自從接獲被他刻意引來的劍無極的消息,他就一直在心裡這麼問。因此到了與劍無極面對面的那一刻,他便不願再問。

也是。如果連疼痛都會離去,還有什麼是不會離去的呢。御魂笑光輝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得很穩,很慢。從今天起,他就是一個健康的人。他會被刀劍貫穿,會被拳掌擊傷,但再也不會有永無止境的疼痛。

陪伴過他的事物,在同一天離他而去。他終於不痛了。

他終於再也不會痛了。




<End>

20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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