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JO] 星星的女兒(徐倫中心)



當徐倫下了公車,提著行李來到喬斯達宅邸前按了門鈴,她首先見到的是前來應門的中年管家——是陌生的面孔,一問之下她才知道她小時候熟悉的管家爺爺已經退休了——然後在她通過跟記憶中相差無幾的廣大庭園被迎進宅邸之中後,她才見到睽違數年的曾祖父母。見到好久不見的曾孫女,兩位老人家都笑得很開心,但徐倫眨了一下眼睛,發現自己沒有擠出笑容的力氣。她決定趕在任何人察覺到她的情緒之前上前摟住兩人作為掩飾,但在她微彎下腰抱了一下佝僂的曾祖父時,她就從他擁抱的力道中感覺到他早已明白了一切。原本神采奕奕的曾祖父好像一下子變得跟他的年紀一樣老,甚至更老,全身散發出衰老的味道。

徐倫想,喬瑟夫曾祖父知道她現在厭惡著他,厭惡著喬斯達家。正確來說,是這個家裡的男人。


午後,徐倫一個人待在客廳。兩位老人家待在臥室,也許是在睡午覺,老人家下午都容易睏;也許是顧慮到徐倫。在午餐席上,徐倫沒跟曾祖父母說幾句話。曾祖父原本還試著說笑,後來他也沉默了。徐倫跟媽媽的親戚沒怎麼往來,但跟爸爸這邊的親戚很親,直到前幾年空条承太郎開始不再回家,她開始在外頭鬼混為止,她每年夏天都會來這裡住一陣子,那時候她總是愛纏著曾祖父母說話。

徐倫現在有些後悔了,她或許根本就不該來,省得大家尷尬。她得在這裡住整整一個禮拜啊,難道這個禮拜他們都得在餐桌上大眼瞪小眼?其實她多少也有預料到這樣的狀況,但在曾祖母打電話邀她來玩的時候,徐倫推辭了她派人來接的提議,推辭了由曾祖父母幫忙出的交通費,推辭了一切,就是無法狠下心推辭她的邀請。也許是因為曾祖母的話語中滲著對她的想念,也或許是因為她感覺到這大概會是她最後一次到喬斯達家。

前一次來到這裡時,她還是個小學生,算一算也有四、五年沒來了。客廳裡擺了好幾張照片,原先記得是擺在曾祖父母的臥室,不知道什麼時候移到這裡來的。除此之外客廳的變化不大,剛才在屋裡轉了一圈,各種擺設格局好像也跟她的記憶相差無幾,除了雇用的佣人多了好幾個,想必是因為曾祖父母做不來的事情連年增加了。徐倫從黑白照片開始一張張看過去。她記得以前曾祖父母曾一張一張地告訴她每一位祖先的名字:這是曾祖父的祖父、考古學者喬納森,這是把曾祖父養大、嚴格溫柔又堅毅的艾莉娜,這是開飛機的高祖父喬治,這是曾祖母曾服侍、曾祖父曾師事的高祖母伊麗莎白,旁邊那張是她再婚時的照片(年輕得令人訝異),這是曾祖父與曾祖母,這是祖母荷莉與祖父空条貞夫,然後這是……她跳過父母親的結婚照不看。喬斯達家族淵遠流長,而她是個即將從這個漫長的傳承中消失的存在。


雖然父母都沒有明說,但她知道他們正在談離婚。如果不是空条承太郎的行蹤如此飄忽不定,說不定早就談完了。

上個月空条承太郎曾在某天夜裡回到家中,但徐倫並沒有跟他打照面。那時徐倫在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響,她馬上知道來者是誰,但故意窩在自己的房間不動,就算聽到媽媽在樓下喊她的聲音也一樣。她打定主意,就算空条承太郎走到房門外叫她,她也絕對不會開門。

空条承太郎並沒有上樓。

半夜她口渴了,悄悄走下樓想到廚房倒杯水喝。才剛走下樓梯,客廳裡的談話聲就傳進她耳中。

「徐倫……要怎麼辦?雖然還得問問她的意見……讓她輪流跟我們住嗎?」媽媽的聲音裡帶著哽咽,但聽得出來她努力克制著不哭。

「不用,她跟著妳住。」空条承太郎的語調冷靜果決得一如以往。「我不要監護權。」

她聽見媽媽終究還是哭了出來。「你怎麼能這麼毫不猶豫……連想都不想……你怎麼可以對她這樣……」

徐倫聽著媽媽拚命壓低的哭聲,心裡卻很平靜。如果是前幾年,她或許會直接衝進客廳對他怒吼,但自從空条承太郎在她被懷疑偷車時離她而去,她對這個空餘其名的父親就已經不存什麼想望,更不會事到如今還期待他表態想爭取關於這個女兒的什麼權利。

但她還是無聲無息地在階梯上坐下。空条承太郎不會出聲安撫媽媽,他最不耐煩聽女人哭,肯定馬上就會走出客廳。到時候徐倫要用最平淡、最漠不關心的語氣對他說,「別自以為是了,就算你要爭取監護權,我也絕對不會跟你走」。

徐倫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等了很久,低低的哭泣聲不斷從牆壁流進她靠著牆的耳中,空条承太郎卻也一直沒有走出來。她不知何時睡著了。隔天她在自己的床上醒來,而空条承太郎早已不見蹤影。


客廳裡除了結婚照還放著其他喬斯達家人的照片,有些是她沒看過的。自己的照片徐倫也跳過不看了,看到牽著父母笑得滿臉燦爛的自己只會讓她覺得可笑,但她突然想到這裡的照片中或許會有一個讓她不願聞問,卻又有些感興趣的人物。正當她試著在照片中尋找那個人的蹤跡卻遍尋不著時,大門的方向忽然傳來開門聲。她望過去,聽到一道輕巧的腳步聲在穩重腳步聲的伴隨下一路從門口接近,緊接著一個年約七、八歲的黑髮女孩在管家的陪同之下出現在客廳。她揹著後背包,手上掛著一個波士頓包,看起來像是剛從旅行中回來。見到徐倫,女孩訝異地眨了眨眼,用有些不確定的語氣問:「是徐倫姐姐嗎?」

徐倫還兀自疑惑,女孩身旁的管家就先向她介紹:「這位是Sizuka小姐。」

Sizuka?徐倫對這個名字有印象,稍作思考就得到了答案。「靜。」徐倫呼喚她。她是曾祖父從日本帶回來的養女,聽說她生來帶病,徐倫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病,不過前幾年見到靜的時候她還搽著白粉,臉上掛著太陽眼鏡,或許是某種不能曬太陽的疾病。現在的她就像個普通女孩,也許病情已經得到控制。

靜推辭了管家幫她提行李回房的提議,問徐倫:「徐倫姐姐,妳要不要來我的房間玩?」

思考片刻後,徐倫點頭,伸手接過她的波士頓包。


「妳去玩?」跟著靜走在走廊上,徐倫問。

「去夏令營。」靜說。她的鼻頭有些脫皮,大概是曬的。徐倫依稀記得小時候的她很怕生,總是縮在曾祖父母的身旁看書,大概是因為生病加性格使然,她也不常到外頭玩,她的人就跟名字所代表的意義一樣文靜。現在她說起話來語調安安靜靜的,依然會讓人感覺到她的文靜氣質,但身上的日曬痕跡讓她顯得活潑不少。

「這麼早回來?現在暑假不是才剛開始。」

「這是短期的,過幾個禮拜還有另一個夏令營。還有……」她在一道門前站定,看來這裡是她的房間。「奶奶說徐倫姐姐要來,要我留在家裡陪姐姐幾天。」

「我不需要人陪。」這個回答是反射性的,答話之迅速讓這句話帶有強烈拒絕的色彩。見到靜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徐倫突然感覺到一股罪惡感。但靜很快就收拾起這樣的神情,她打開房門,笑著對徐倫說:「請進。」

房間牆上貼著不知道是叫星雲還是星團的天文海報。床上有玩偶,櫃子裡有漫畫。喬斯達家的家境富裕,但是除了寬敞以外,這間房間並不特別奢華,就是個很普通的孩子房間。見靜把背包放到書桌旁,徐倫也跟著彎腰放下手中的波士頓包。當她直起腰,視線就自然而然望向桌面,再集中到放在桌上的相框。她找到了剛才她在客廳遍尋不著的那個人。

「那個人……」她指著相框裡的相片問。照片裡有三個人,分別是曾祖父、靜跟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青年。「就是曾祖父的……那個?」

靜看了一下照片,然後點頭。「是我哥哥。」她間接肯定了徐倫的疑問。

徐倫是在不再到喬斯達家過暑假的這幾年,才隱約得知曾祖父在外有個私生子。她以前跟曾祖父很親,若是早幾年聽到這件事,她或許會出於對曾祖父的愛而忽視他的道德瑕疵,但現在她恨著空条承太郎,於是連曾祖父也一起恨上了,見到曾祖父時只覺得滿腔都是說不出的憤怒與輕蔑。男人都是一個樣。空条承太郎雖然不會做這種事(真的不會嗎?或許只是她不知道?但她怎麼樣都無法想像,或是不願想像),不負責任的程度卻是一樣的。

不過要恨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有點困難。照片裡的青年看起來跟客廳裡曾祖父年輕時的照片好像,就算頭上頂著奇特的髮型也掩飾不了他的英挺,但跟照片中總是洋溢著自信與一點狡黠的曾祖父不同,他的眼神很溫和。

「這張照片是這幾年拍的吧?」她問。照片裡的靜看起來跟現在差不多,沒戴著太陽眼鏡,臉上也沒搽粉。

「嗯,前年爺爺帶我回去日本,想借助一個漫畫家的能力——嗯,一些調查資料的管道,幫我調查出生時的情形,看能不能找到我的親生父母,那時候仗助哥哥也來陪我們。這張照片是那位漫畫家老師幫我們拍的。」講起這個遠在日本的哥哥,靜的臉上泛著柔和的笑容。徐倫倒是有些驚訝。靜被帶回來的時候,曾祖母曾因誤會而大發脾氣,導致靜的存在幾乎鬧得人盡皆知,就連當時還有些懵懂的徐倫都曉得這件事,所以日後曾祖父的澄清也很快就傳開了,跟喬斯達家關係夠親近的人都知道靜是個棄嬰。徐倫訝異曾祖父會在她還這麼小的時候就帶她回去尋根,也有點好奇靜對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

端詳著這張照片,徐倫說:「客廳裡沒有他的照片。」

聞言,靜稍微歪過頭。「仗助哥哥不肯給爺爺他的照片,就連這張照片也是,他要我自己收好就好。」

「他們感情不好?」徐倫不知為何有點幸災樂禍,但靜搖頭說:「沒有,他們處得很好,而且自從那次回去日本後,仗助哥哥也開始會偶爾寫信或卡片給我,每次都會要我代他向爺爺問好。」

「他自己寫信給曾祖父不就好了,真怪。」徐倫嘀咕。

靜拿起相框,凝視著照片裡的三人。「我也這樣問過,可是仗助哥哥說這樣對奶奶不好意思。」

徐倫不以為然。「他們倆年紀都已經一大把,而且曾祖母也讓妳爺爺到日本兩趟了,有差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仗助哥哥說不管怎樣,都不需要隨時提醒奶奶他的存在。不過爺爺有時候會進來我的房間,看看仗助哥哥的照片。」靜把照片放回桌上,然後像是要訴說秘密一般,稍微壓低聲音說:「還有,奶奶也一樣。」

「曾祖母也一樣?」見靜點頭,徐倫再次輕聲嘀咕:「真怪。」


靜的存在讓晚餐席上的氣氛好多了。曾祖父母輪流問著靜夏令營的狀況,有時候徐倫也會出聲詢問。就連在講述夏令營裡發生的趣事時,靜的語調也是平平靜靜的。曾祖父的精神看起來振奮很多,至少他又有心情說笑話逗曾祖母跟靜開心。徐倫對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不是很清楚,不過以前他的腦袋沒有現在這麼清楚,常常對著徐倫叫荷莉,直到在日本見過兒子並收養靜之後,他的痴呆狀況才改善。曾祖母跟靜都被逗笑了,徐倫對上曾祖父的視線,眼見著他又即將像顆被戳破的氣球一樣消沉下去,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揚了一下嘴角,然後曾祖父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要讓他高興或悲傷是多麼容易啊,但是徐倫突然想哭。她每次決定了要生氣,最後都無法繼續生氣下去。


幾天後的晚上,徐倫在屋裡碰到曾祖父。她無法繼續維持她的鄙夷態度,但也一時無法像從前一樣纏著他說話,所以這幾天她多半還是跟靜待在一塊。突然要跟曾祖父一對一對話,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妳在找靜的話,她在屋頂。」她還沒擠出半句話,曾祖父就先開口了。曾祖父總是能猜到旁人的心思。

徐倫抬頭望了一下屋頂。她洗完澡出來後在屋內找不到靜的身影,卻沒想到要往屋頂去找。「她在那裡做什麼?」

曾祖父笑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妳幫我上去看看她吧。她總愛往屋頂上爬,但我膝蓋不行了,爬不上去。」

於是她從屋外的樓梯爬上屋頂,看到獨自坐在屋頂上的靜。她仰望星空的身影看起來格外嬌小。發現徐倫爬上來,她指著天空說:「今天天氣很好,可以清楚看到很多星星。那邊就是夏季大三角。」

徐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左看右看都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看到靜口中的夏季大三角。「這是妳在夏令營學到的?」

靜搖頭說:「自己學的,我本來就喜歡看星星。」想起她房間的海報,徐倫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曾祖父說妳總愛爬到屋頂上,原來是為了看星星?」徐倫在她身邊坐下。「我就覺得奇怪,妳看起來不像是愛爬屋頂的小孩。」

聞言,靜笑了。「徐倫姐姐看起來倒是可以爬屋頂爬得很俐落。」

她雙手環抱著屈起的腿,把身子縮成小小一團,黑髮披散在上臂,仰頭望著天空,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寂寞。徐倫學她屈起腿來,也抬頭望向滿天星子。屋頂的風很涼。

「徐倫姐姐,」過了半晌,靜望著星空悄聲說,「我一直很想要星星。」

「星星?天上的?」這句話讓她有點摸不著頭緒,她沒料到靜是會說出這種夢幻願望的孩子。

「不是。」靜的視線往下移,落到徐倫裸露在細肩帶之外的左肩。「是徐倫姐姐你們都有的那顆星星。」

她順著靜的視線將手放上左肩,摸到些微的突起。是她的,喬斯達家的星星胎記。

「……就算沒有這個,妳還是這個家的人啊。」徐倫說。跟我不一樣,她在心裡這麼想。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覺得好羨慕。」靜的視線再度轉向天空。「你們都閃閃發光的,像星星一樣。」

我才沒有什麼光芒。雖然徐倫這麼想,但她沒說出口,說出來不就好像是希望靜否定一樣嗎?

「……不過,即使如此,妳還是想見妳的親生父母嗎?」想起靜提過兩年前曾赴日尋找親生父母的線索,徐倫有些遲疑地問。

靜點頭。「是我拜託爺爺帶我去日本的。我的……病,比較奇特,雖然因此被父母丟棄的可能性很大,但也有不小心把我弄丟、直到現在還在尋找我的可能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是想見見他們,讓他們知道我過得很好。」

靜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提及被父母丟棄的可能性時,她的語氣跟平時一樣寧靜,就像是明白無論如何都會有個會接納她、愛著她的家在身後支持,因此無論自己是否被丟棄,她都能泰然以對,並懷抱希望。

但徐倫無法用任何善意的角度去解釋空条承太郎的那句話。她不是不曾懷抱過希望,例如在六歲發燒的時候、十四歲被懷疑偷車的時候、上個月空条承太郎回來,她窩在房裡等他上樓的時候——沒錯,她必須承認,那時候她其實是天真愚蠢地在等他上樓站到她的房門前——但空条承太郎用一句話證明了她的徒勞。她早就已經被捨棄。


話語在她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已脫口而出:「妳想要星星,那我這顆給妳好了。」

徐倫不知道自己說這句話時是什麼語氣,但她明顯嚇到靜了。靜睜大了眼睛,口中嚅囁著:「徐倫姐姐……?」可是她並不在意。她只是想著,空条承太郎不需要她這個女兒,那麼她也不需要身為他女兒的證明。徐倫一把按住左肩上的星星胎記,用力到指甲尖端似乎陷入肉中,她可以感覺到些微的刺痛,不過她根本不在乎。皮肉上的痛都是小痛。靜的小手貼了上來,似乎想阻止她,但她不為所動,一心只想將這顆星星摘下來送給靜。橫豎她不需要這顆星星,送給渴望星星的靜豈不是更好?

「反正我很快就不是喬斯達家的人了,這顆星星還不如放在妳身上……」

「徐倫姐姐!」靜突然大喊。她說話的語調總是沉靜,這是徐倫第一次聽見她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她轉頭望向一臉慌亂的靜,再順著靜的目光望向左肩,此時她驚愕地發現照理說是靜的小手、她的右手與左肩存在的位置空無一物,她的視線穿了過去,看到屋頂的紅瓦片。她的手上仍有觸感,肩頭也陣陣作痛,但那一塊就是隱形了。徐倫不可置信地閉上眼睛,她聽見靜深呼吸的聲音,好像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徐倫也不安地張開眼。她看見靜的小手搭在她的右手上,右手指甲裡積蓄著血,而她的左肩當然也還在那裡。

徐倫楞楞看著顯得有些緊張的靜。無論這是她的錯覺還是什麼,這已經讓剛才那股衝動消失無蹤,她的心裡空空的,什麼情緒都沒有。明明什麼都沒有,她卻感覺到自己開始哽咽。她拚命眨眼,不願讓逐漸生成的液體落下,但這也是白費工夫。原本是靜按著她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她把靜的小手緊緊握在手中,放聲大哭了起來。靜沒有試著掙脫,也沒有出言安慰,就這樣靜靜讓她握住。徐倫連在旁人面前大哭的羞恥都忘了,只是像是要吐出來一樣地哭著。

她好恨,恨空条承太郎,更恨痛哭的自己。她最恨的不是空条承太郎捨棄她,她恨的是自己竟然因為這件事而深深受傷。她總是這樣。決定要生氣卻無法生氣到底,決定放棄期待卻無法徹底放棄。淚水毫不留情地刺穿她自欺欺人的謊言,告訴她她有多在乎。


回家的前一天下午,佣人前來通知她家裡打電話過來。那時徐倫正在靜的房間裡,讓靜摸她手上的刺青,提議她以後也可以在肩膀上刺一顆星星,現在嘛,至少也可以貼個紋身貼紙。靜對於這個主意顯得很起勁,一直問她是在哪家店刺的。

「我去接電話。」她對靜說。

靜跟著她走到房門口。「徐倫姐姐,妳還會再來嗎?」

她搖搖頭,沒有開口回答。

媽媽在電話裡問明天要不要去接她,被她回絕了。「我跟來的時候一樣搭車回去就好。」她說。

「好吧,那妳快點回來。」媽媽的語氣聽起來脆弱不安,聽起來迫切希望能快點見到她,但又連忙加上一句:「但也別貪快,路上小心點。」

「知道了。」

即將掛電話之際,媽媽忽然叫住她:「JOJO?」

「嗯?」

「等妳回來……我有件事要跟妳說。」媽媽吞吞吐吐地說。

來了。徐倫閉上眼睛。這一天終於來臨。

「好。我知道了。」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媽,妳別擔心。我會顧好我自己。」

「……嗯。妳快些回來。再見,JOJO。」

「再見。」她掛上電話。媽媽不知道是不是又在電話另一頭哭了。

準備回房間收拾行李的路上,她路經客廳,看見曾祖父母坐在客廳的搖椅上打瞌睡。她剛來的那天下午,他們果然是因為顧慮她才會待在臥室中。並坐的身影看起來感情很好。她無法想像曾祖母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繼續與曾祖父相守,看著照片中那位神似曾祖父的英俊青年時,心裡又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徐倫啊。」她突然聽到這一聲呼喚。曾祖父依然坐在搖椅上,閉著眼睛呼喊她。她停下腳步。「下次妳來,我們帶著靜一起到哪兒去玩吧。」

徐倫搖了搖頭,這才想起曾祖父閉著眼睛,她不知道是搖頭給誰看。「我不會再來了。我很快……就會跟喬斯達家毫無關係了。」

「不會有任何事情使妳不再是喬斯達家的人。只要妳想,妳隨時都可以來。」

她沉默,然後靜靜邁出腳步。她似乎聽到曾祖父的嘆息聲從背後傳來,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徐倫在緊閉的大門前彎身擁抱曾祖父母,希望他們能感受到她對於自己第一天那糟糕態度的歉意。她仍然無法諒解曾祖父的那件事,可是這件事本來就輪不到她來談諒解,而且在即將永遠告別這個家族之際,這一切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了。她也摟了靜一下,靜要她明年再來,而她只是笑了笑。徐倫提起行李,管家幫她拉開大門。門慢慢敞開。

從前來曾祖父母家住時,去程回程都是由空条承太郎開車載她。媽媽跟著來的時候徐倫就獨自坐在後座,媽媽不在的時候就換她坐到副駕駛座。空条承太郎不愛閒聊,也幾乎不聽廣播,車裡大多數時候都很安靜;可是每次徐倫指著窗外問那是什麼的時候,空条承太郎總會一一解答她的問題,她從來不擔心他是否會嫌她煩……

大門被完全拉開,門外停著一輛車,駕駛座上的人當然不是空条承太郎,但她不願思考為何自己還是反射性望了駕駛座一眼。由於這是最後一次,她沒有拒絕曾祖父母派人開車送她去車站的提議。管家將她的行李搬到後車廂,司機下車為她拉開後座車門,待她鑽進車中就為她關上。徐倫轉頭看見曾祖父母跟靜在門口向她揮手,她沒有搖下車窗,只是也朝他們稍微揮手。

見司機回到駕駛座上坐定,她說:「可以開車了。」

「好的。」駕駛回答,並發動了車子。車子慢慢往前開,她望著依然站在門前的曾祖父母跟靜,看著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越變越小,最後她終於連米粒大小的身影都看不見了。當車子駛出喬斯達家的庭園,徐倫輕輕閉上眼睛。




<End>

2013/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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