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亂舞]祕密(右石+石青♀)

大正PARO。女傭眼中彼此在外頭都有情人的石青♀夫妻所抵達的盡頭。



十二歲離家上京奉公前,媽媽再三叮囑我:「能進三条家當女傭,就是得了嫁入好人家的命。這是求也求不來的機會,你可要好好學!」

能得到這個工作確實是機緣巧合。我剛從小學校畢業,父母盤算著讓我在談親事前先出外奉公幾年學習持家,正巧華族三条的三男家裡近來有個女傭辭職,又碰巧那個女傭就是我家隔壁的姐姐,知道我讀過書又會些才藝,至於裁縫補衣等家務就更不用說了,便薦了我來補缺。


初到三条家,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有多好運。三条夫妻年紀約三十來歲,膝下無子,兩人都是舊華族出身,家體面,人也體面,說話總是和和氣氣,別說是對彼此,即便是對下人也從不高聲說一句話。介紹我進來的姐姐辭職是為了回鄉結婚,聽說她離去前還獲贈一筆結婚禮金。

三条夫妻是對和洋折衷的夫妻,住的是傳統家屋,出門乘的是引擎隆隆響的自動車;和善的三条老爺慣穿和裝,看第一眼只會看見他的個頭高大,再多看幾眼,才會漸漸覺察出他竟是個五官無一不正、端整得近乎叫人敬畏的美丈夫;三条夫人喜著洋服,裙襬最多蓋到小腿肚,容貌過分精緻,又總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初見時老覺得她身側彷彿吹著陣陣陰風,日子久了,便體會出她笑容中的親切,連她身周若有似無的涼氣也感覺是舒適的清涼了。

夫妻倆一和一洋,難得的是相處起來十分和諧,融洽到簡直令人臉紅。

剛來沒幾天的下午,我被吩咐送八時的點心到書齋,便端著黃橙橙的蛋糕與香氣四溢的珈琲,依著這幾日記住的路順利走到書齋門口,待老爺應聲才拉開門入內。

點心與珈琲都是雙份,書桌前卻只見老爺背對門口盤腿而坐。我走近時險些驚叫出聲——夫人就坐在老爺懷中,被圈在他放在案上捧著書的雙臂之間,嬌小身形恰好給老爺整個擋住,從背後竟看不出有兩人。夫人倚在老爺胸前抬頭看我,微笑道:「有勞你了。」

夫人神色自若,老爺也抬頭向我笑笑,反倒是我臉頰發燙,胡亂應付著退了出去,在門口還慌得一時無法把門拉好——後來才知道,那扇門原本就容易卡——聽到老爺低低的笑聲從門縫傳出來。那不是在笑我的笨拙,我一聽就明白了。那種聲音,是笑給心尖上的人聽的。


老爺喝珈琲要用砂糖兩顆,牛奶加足,當日點心若得他的意便會心情大好,特地走去廚房稱讚一番,半年後還要舊事重提。自然,下午的點心也主要是為愛吃甜的老爺準備,不過一個月總要有兩三次,點心送到書齋前,裡頭有人有聲響,但老爺不應夫人也不應,此時我便知道該端著點心悄悄離去。

相親結婚近二十載的夫妻竟也能恩愛至此,但再恩愛的夫妻也有要跨過的坎。那是發生在我進來三条家的約兩年前,所以詳細經過是其他女傭偷偷告訴我的。

老爺偕同夫人參加一場朋友邀約的音樂會,在那裡認識了一位二荒先生,隔天二荒先生便登門拜訪,再隔天,再再隔天也來,無論夫人在不在,他的態度都節制又坦蕩。老爺跟他來往了幾個月,有一天忽然吩咐以後二荒先生來訪就直接在門口謝絕,也不用進來通報了。

其實在此之前,三条家的下人就隱隱感覺出老爺心情低落,原因是什麼,沒人敢猜。夫人依舊是笑笑的,好像全不在意。一天那名女傭從市場回來,撞見老爺跟夫人在起居間說話,老爺坐在桌邊一手支額,夫人半跪在側,將老爺上半身抱在胸前,柔聲說:「放心吧,沒有什麼好怕的……」

幾天後二荒先生應邀來訪,談沒多久夫人就出門了,獨留他與老爺在客廳中。那天他們談到深夜,之後沒多久,二荒先生就成為老爺半公開的情人了。

有些細節描述得太詳盡,反而會讓人無法盡信,比如說老爺頹喪的模樣,我總覺得夫人是絕對不可能讓人看到的,不過大致經過應該就是如此。我來的時候就聽說後來夫人在外頭也有自己的情人了,夫婦倆時常同時出門與各自的情人約會。

夫人的情人或情人們沒人見過,老爺的情人倒是來訪過許多次,是個比老爺更高大的男人,有山林的野性,優美如立於群鹿之首的雄鹿。老爺看他的眼神跟看夫人又不同,那是真的叫人不敢多看,看多了怕是要被當中那把火燒得屍骨無存。他跟夫人也能相談甚歡,三人有時會一同用過飯後,先在門口送夫人上車,那位先生再開自己的車將老爺載走。

新式的夫妻,共度難關的方式也很新式。我對新時代的種種一直滿懷嚮往,不過如此新式的作風,我自認是做不到的。啊,我畢竟是心胸太狹隘,既不覺得自己有那樣的七竅玲瓏心能顧及雙方,也不能忍耐心中唯一的那人將一片情意分贈兩人。大約只有老爺夫人那樣的一流人物,才能看破這妄執,只品味情愛的甜蜜而不墮於妒恨的陷阱中,夫妻之愛與戀人之愛兩不耽誤。


那天我放假去銀座看戲,散場時瞥見夫人從同一個戲院門口走出來。我看見夫人,夫人沒看見我。一意識到這點,我立即往後一縮,直到夫人走出一段距離才從柱子後探出身,遠遠跟在她背後。

作為僕傭,我自知這個行為是失了分寸,但是,唉,我實在太好奇了。今日正是老爺與夫人各自出門約會的日子。此刻夫人身邊沒有旁人,那麼就是接下來才要跟那個我進三条家數年來連影子也沒見過的神祕情人見面了。

夫人邊走邊顧盼兩側街景,姿態不疾不徐,與我同樣是穿著跟鞋的腳走起路來卻是飛快,我跟得辛苦極了。不過跟得遠些也好,夫人是背後也長眼睛的人。上電車,下電車,又繼續走,她一路進到植物園才終於放緩速度,漫步賞起花來。

花雖好,我卻無心欣賞,仍舊遠遠跟著,靜候神祕情人出現,一等卻是將偌大的植物園走完整整一圈,也不見夫人與誰在花底相逢。我不耐又心焦,後悔浪費了半日,此時忽然覺得奇怪。我倒還比夫人更像在等人。她的步伐閒適,一次也沒有朝身旁來來去去的行人張望,也沒有掏出懷錶。

我正尋思,此時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走向她。真沒想到,夫人的情人竟是第一高校的年輕學生嗎?我不由得往前幾步想看清學生帽下的面容,但那學生指著手中畫板跟夫人說了幾句後,見夫人搖頭,便垂下頭走了。我還來不及跟著為他只是個無關路人喪氣,便見夫人的視線箭一般朝我射來。

夫人那一眼十分銳利,但態度並不像在生氣,我奔到她跟前幾乎要跪下來謝罪時,她也只是笑笑地問:「放假來散步?」

這是沒發現我的跟蹤呢,還是暗示我跟著裝糊塗呢?我大著膽子問:「是,夫人也跟人約在這嗎?」

夫人笑笑不答,只說:「你去玩吧,別浪費難得的假日。」


回程電車上我仍在想這件事。說是情人失約了,看夫人氣定神閒的模樣,總覺得不像;若夫人今日本就無約,只是想獨自出門散心,這又不是虧心事,何必假借約會之名呢?但我轉念想,若夫人直說她今日無約,又會如何?老爺夫人各有生活,外出旅遊訪友不見得同進同出,唯獨與各自的情人約會的日子,出門時必是併著肩,夜裡也是前腳後腳回來,彷彿是說好了自己與情人在燈影下相依偎的銷魂時刻,對方也不能是獨自一人,反之亦然。夫人若說無約,老爺怕是一開始便不會與情人出門了。

想了這麼多,其實我對自己的猜測也不大信服。夫人不說實話,盛裝出門獨自度過一日,除了讓老爺能安心去見情人外又有何好處?真要懷疑起來,乾脆連夫人那無人見過的情人是否當真存在也懷疑一番便了。只能說這些上流社會的人物,與我這種不過認識幾個字的鄉下姑娘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麼想也永遠想不到一處去。


再後來,就是改年號後了。又是夫妻倆出門各自約會的日子。大概是臨時有變,夜裡本來說要在外過夜的老爺忽然回來。接過老爺脫下的大衣時,老爺問:「夫人呢?」又自問自答:「自然是還在外頭吧……」他臉上有些落寞。老爺請我泡茶送到書齋,說要等夫人回來,隨後便放我去睡了。

睡夢裡響起了一聲冬雷。也或許不只一聲。

隔日早晨醒來,屋裡亂作一團,說是夫人得急病過身了。這病來得真正急,大半夜裡特地從老爺宗家請來的醫師抵達時,也只來得及開死亡證明。

老爺就連傷心也是斯文有度,操辦後事一步不亂,夫人的骨灰很快就葬入三条家的墓地之中。告別式上來了幾位夫人的朋友,都站得遠遠的。夫人的哥哥倒是上前寬慰了老爺幾句,老爺的長兄送他出去時,我隱隱聽見那菩薩相的男人低聲說,真是冤孽。

葬禮過後,三条家的生活逐漸回到常軌。我到廚房拿八時的點心,與廚房女傭面面相覷——太習慣了,珈琲又煮成兩杯。

老爺看到珈琲,手指輕輕劃過杯緣嘆息。

多的那杯珈琲,最後讓我喝了。我站在廚房水槽邊一杯下去,摀著怦怦跳的心口,也嘆氣。

太苦了。恩愛夫妻不過如此。


珈琲我始終喝不慣,不只一喝就心悸,夜裡還要失眠。身體疲倦,睡意卻遲遲不來,房間裡其他女傭的鼾聲更是惱人。我不知道在被窩中翻了幾小時,索性添衣起身到廚房喝水,路上往外一望,見對面老爺的書齋有光。是老爺在夜讀,還是睡前讀書忘了關燈?我搓著手穿過中間走廊過去查看,靠近時聽見隱然有聲,便用下人腳步無聲的本領摸過去,就著那總是關不緊的門縫向內一張。

老爺側對著門口,懷裡摟著夫人坐在那裡。夫人穿著白衣藍裙,裝扮如生時一般,只是向來少戴裝飾的她,此刻頸上似乎戴著什麼東西,像是一圈圈的紅色頸鍊。老爺的手指輕撫著她纖細的脖子,充滿痛惜似的。

「我總是在想,」夫人的聲音在暗夜裡如一團朦朧的冷火。「你這個人就是應該站在雲端,到蓮花池邊散步,低頭看到我在底下,便垂一條線下來。」

「然後呢,你就順著那條線爬上來到我身邊嗎?」

「然後我就……」沉默後又是沉默。夫人抬手搭住撫摸著她的脖子的手,沿著指骨慢慢劃過去。「……對不起。」

「嗯?」

老爺催促幾聲,又低下頭親了親夫人的臉頰,只得到一串輕笑,便又問:「為什麼這麼說?」

老爺高大的身形為了更貼近懷裡的嬌小身體而向內縮,好像把夫人整個人包裹在懷裡仍嫌不足,但貼得再近似乎也聽不到夫人的答案,於是連頭也埋到夫人肩上,被擠壓成一團模糊的聲音輕聲說,青江,青江,青江。「原諒我,可是我好高興。我終於再也不用想,你到底在哪個人床上了。」

「我一直都只屬於你一個人。」

「這句話,從今以後就是真的了。」

夫人側頭看著老爺,似有一個祕密千迴百轉,最終回身擁住他,慢慢笑起來。

「……在你面前真是說不了謊……」

一切如同過往每一日的下午三點鐘,兩人話聲輕輕,語調平靜,唯獨夜裡書齋內的情景比白晝更清晰,底下是火,天頂是刀,地獄之下是更深的地獄,而在緊緊相擁中的,是終於明白彼此都落入同一層地獄,至悲之中亦有無邊狂喜。


我在三条家工作了大約十二年,直到跟常在三条家出入的一個書生結婚後才離職,而從那夜過後到離職前,我再也不曾在三更半夜來到書齋外,因此也不知夜裡書齋是否還會亮起一盞燈。只是當初老爺向我提起這樁親事之際,曾有一句話讓這件事短暫回到我心頭。

「讓老爺費心了。」我的道謝自然是滿懷誠心,但也免不了暗自驚訝。為家裡的適齡女傭談親事確實不稀奇,稀奇的是老爺可不是會用那種細膩心思的人。

老爺的聲音裡充滿笑意。「是夫人選的,她看人的眼光很好,我也覺得他的確是個有為青年,你們一定能處得來。」

「夫人?」

我不禁抬頭看向老爺,老爺也頓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是那個和煦的笑容,既沒有困擾的神色,也不打算解釋。不過我明白這件事輪不到我多問。

三条家已經沒有三条夫人了,當時沒有,此後據我所知也沒有。不過那又如何?夫人確實為我找到了一樁好姻緣。至於夜裡的燈,與地獄的滋味,那便是我無從得知,也不必再多加探究的事了。




<END>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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