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鏈鋸人] 傾聽浪潮之聲(秋天使)

現代PARO。



「在這麼冷的天氣衝浪的人到底在想什麼?」

「剛才在月台上買了甜筒的人有資格說嗎?」

「那又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天使整個人站在他的正後方,早川秋得側過身才能看著他的臉說話,但天使也隨著他的側身微幅移動。「人類你不要亂動啦。」

冬天的風挾帶著海水氣息迎面而來,吹在身上就像被連刺數刀。天使盡力縮小暴露在風中的面積,不過以秋跟他的體型差距,天塌下來還有可能替他支撐幾秒,要擋風顯然就不那麼足夠。

對秋而言,十二月衝浪確實令人費解,不過他倒想知道,若被問起「在這麼冷的天,邀分班後將近一年沒有來往的一年級同學到海邊吹風,到底是在想什麼」,天使又打算如何回答。當然這個問題,因為應了邀約的秋自己也答不出,所以他不會問。

秋又整了整衣領與圍巾,儘管釦子已經扣到最上方,圍巾也早已盡力裹得一絲縫隙也無。天使踏出車站倒吸一口氣的瞬間,秋終於確信他今早的邀約是臨時起意。兩人身上的學校大衣與圍巾手套是用來抵禦市中心的寒冷,在冬天的海邊便顯得單薄,稀薄的陽光也不過是裝飾。這裡是觀光勝地,但不是在這個季節。他們走在這濱海的步道上,半個多小時還沒與任何人錯肩。只有不遠處的海上,在可以想見是地獄的冰冷的灰藍海水中,幾個穿著防寒衣的人趴在衝浪板上追逐著浪。

「該早幾個月來的。」依然老實不客氣地當他是擋風板的天使在身後嘀咕。

而兩個在冬季來到海邊卻不知要往何處去的人,依舊站定在濱海步道上,在刺人的風中,望著無聲的海。


高中生就是這樣,演一次話劇就能定下未來三年的綽號,一如天使,一如人類。不過跟至今連一年級都跟著叫「天使學長」的天使不同,會叫早川秋「人類」的只有當時與他演對手戲的天使一人。

說是對手戲,其實不過兩句台詞:

「人類,你是否願意悔改?」

「我不悔改。」

秋記得那時他與天使不算熟,排練期間除了由天使起頭——意外的是他倒是頗為積極開啟話題——的無謂閒聊外,兩人來來去去就這兩句台詞,即使一人空有誠意演技木頭,一人自始至終態度懶散也無從犯錯。

到了第一次彩排,秋踉蹌幾步緩緩倒地,天頂的聚光燈亮得他閉了閉眼,睜眼就見身穿西裝頭頂光環的天使已覆蓋大半視野。

天使說:「人類,你是否願意悔改?」

他的語氣一如往常散漫,然而或許是因為燈光,或許是因為戲服,或許是因為舞台的魔力,秋在天使的眼裡看見平日對台詞時從沒見過的,彷彿情感的碎片。天使明知道自己長久以來照看的男人是什麼樣的人,知道他會因自我犧牲也是自我滿足的良善把自己送上死路,也會因同樣的性格把自己送進地獄,即使如此還是不由得要做最後的嘗試,問出一個答案已知的問題。

背著光的天使注視著他,眼眸猶如萬花筒,隨著每一次眨眼而變換著色彩。該被鏡頭捕捉的演技,獨落入秋的眼中。

秋的沉默比過去每一次排練時都要更久。最後他說:「我不悔改。」


海有了聲音,也有了氣味。兩種感官的配合下,感覺起來又更冷了。當然這不只是心理作用,僅有兩道足跡的沙灘上,海風吹得人越發冷到骨髓。

從步道隨意選了道樓梯下來到沙灘上,他們仍維持著與海水最前緣之間的安全距離。自從下到沙灘,天使一路都在恨恨地抱怨海風沒停過,明明那時戳戳秋的腰眼說要下來的也是他。至少,秋想,踏過海邊的沙,說來過海邊也比較不冤枉。

天使停下腳步的時候,秋已經可以預料他即將開口說出的內容。

「我累了,腳好痠。而且好冷,又好餓。我要回去了。」臉已凍得微微發紅的天使說。

「你的抱怨還真夠多的。」秋說。下一句是:「那就回去吧。」

回車站的路上,他們在便利商店買了熱食吃。沒去名店,沒去景點,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吹著冷風在海邊走走停停一個多小時,這就是他們坐了快一個多小時的車來到冬天的海邊得到的所有:便利商店的肉包和炸雞塊,以及鞋裡的沙。對了,還要加上天使又吃了冰。

可是秋並沒有自問為什麼要花費兩個多小時來這一趟,也沒有在心裡暗暗怪罪天使的毫無計畫。就如同今天早上在鞋櫃前,天使晃到他身旁仰頭問,人類,等一下最後一科考完,要不要去海邊?

他的口吻十分隨意,彷彿兩人不是實則並不親密的一年級同學,也彷彿兩人之間沒有超過半年的空白,但那時秋也沒有質疑為何這麼突然,為何是找我,為何是海邊。秋並非沒有疑問,但在這個沒有戲服沒有舞台燈光沒有任何魔力的地點,也許是錯覺不過也無所謂,他在天使眼底依稀又見到絢爛的色彩,這次他點頭說,好。


車門隔開兩個世界,跨越分界線進入開著暖氣的車廂,宛如重歸人世。車廂裡只有零星數人,一整排的空位任由兩人隨意落座。熱風吹在小腿上,秋脫下大衣,感覺到凍得發麻的手指又回到控制之下。

他該感到舒適愜意,但原先包裹在身周的溫暖逐漸轉為燥熱,暖空氣彷彿壓迫著肺部,他必須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將空氣吸進肺裡,就好像一個眼見著目標達成在即,忽然緊張起來的人要讓自己冷靜下來的深呼吸。

「車馬上就會開了。」秋突然聽到天使說。

他看向一旁,只見天使將脫下的大衣圍巾和手套抱在腿上,眼神望著窗外,一貫的面無表情,彷彿不是在對他說話。

「……嗯。」秋也轉過頭,看著遠處的海上大浪捲過來,衝浪者穩穩攀上浪頭,乘著白色浪花衝到岸邊。

電車終於開動時,秋呼出一口氣,像是安心的嘆息。右側忽然一重,他低頭看見藏在天使蓬鬆髮絲間的髮旋。秋想到那齣話劇裡,他頂在頭上的光環。

「不想再多用力氣了。」天使半歪在他身側,吐出的理由很荒謬。秋這個時候想起來,他以前很看不慣天使這種隨時都懶懶散散的模樣。他竟用了大半天才想起這件事。

天使的頭半靠在秋的肩頭,在電車的搖晃中看著就令人不安。秋伸手從他的背後繞過,碰到天使的肩膀時感覺到指尖下方的身體跳了一下,秋的手被帶動一樣跟著彈起來。他對上抬起頭來的天使的目光,兩人互看半晌,天使眼珠子一轉,斜斜望向他停在空中的右手。

「不痠啊?」他說著,小了一圈的手將秋的右手往下一摁。於是秋知道了那是一隻柔軟的手,肌膚有著被烘暖的熱度。

電車貼著民宅靈巧鑽過,秋端坐著,右手攬著天使,確保他能穩穩靠好。車廂內很安靜,天使也是。背後的海時隱時現,波浪間有太陽灑下的金點。回到東京的時候,應該還不到傍晚。

「等等要不要來我家?」他低頭問天使,也不期待得到回答。

隨後就見天使抬起頭,臉上沒有絲毫睡意。「你好色喔。」

「亂想什麼,我弟也在。」

「誰說那樣就不能做壞事了。」

「……你到底在期待什麼?」

無聊對話沒有止境,充滿電車內的是溫暖的安寧。等天氣暖起來,秋心想,再來海邊一趟吧。到時候除了天使,也可以邀社團裡煩死人的學弟學妹一起,還有那時已經是大學生的學姐。春天的海邊大概還稱不上暖和,但是海風不會太有侵略性,他們哪裡都可以去。

不過那也要等秋跟天使真正回到家之後。快一個小時的車程,一個多小時在海邊毫無目的的亂晃,再經歷快一個小時的返程,早川秋與天使的旅程才會真正結束。結束之後,才有新的開始。

當兩人的談話也停止時,秋的耳裡聽到的只剩電車行駛過軌道的響聲,還有天使的呼吸。秋眼望著眼前景色飛逝,如同逐浪的人一般分辨著耳邊的浪潮起伏。


背後的海越來越遠了。

電車載著早川秋與天使,即將回到他們該回的地方。




<END>

2020/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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