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亂舞]百合之下(右石+石青)

景趣「二十四節気 小満・百合」。
已有戀人的石切丸,在百合庭園裡思念著折斷的過去戀人青江。
現任戀人未出場。



百合之下埋著笑面青江的碎片。

正確來說,是曾經埋著。

收集起來的碎片原本在眾人肅穆之中,下葬在審神者新設的百合庭園——下葬,說得好像人類似的——後來在他們得審神者授意準備燒掉青江的日記那一日,近侍蜂須賀匆匆趕來制止,說是政府下令將碎片與日記一同上繳。

這便是一把刀斷折後的命運了。

 

百合之下已經沒有青江的碎片了,石切丸在百合庭園散步時,依然時時感受到青江的氣息。

比方說,那微微垂首的百合。石切丸有時想到青江藏在手套之下的五指,有時想到他的頸子,最後決定那更像他的頸子一些。夜裡梳洗更衣,卸下武裝後,他平日完全隱藏在領子之下的頸項等同於毫無防禦,只待石切丸撥開悉心上過椿油的柔軟長髮,潔白的頸項便現於眼前。青江不是容易害羞的人,他們之間更羞恥的地方也看過,更羞恥的事情也做過,但此刻他總會浮現不知從何而來的羞赧。他又要強,起初那截白皙的頸子還是挺得直直的,好似渾不在意,隨石切丸觀賞;石切丸的視線停留久了,他會用調笑的語氣說「再看下去我身上就要多一個洞了」,只有耳朵開始微微發紅;再久,他便忍耐不住,終於垂下頭像是要躲開石切丸的視線,卻躲不過石切丸按捺已久的親吻,貼著白裡泛紅的頸項深深一嗅——

石切丸放開手中輕捏的那一蕊百合,直起身子。白百合有清雅淡香,不屬於青江的氣味。青江是沒有味道的,他是夜裡無聲無息的一道影。在他身上短暫停留的氣味,只有沐浴後的淡淡皂香,以及與石切丸共度一夜後,他身上彷彿從內而外散發出來,隨著朝露一同蒸發的,屬於石切丸的白檀香。

思念一個已逝者的肉體,甚至是一個現在另有戀人的人,思念已分手的過去戀人的肉體,是否為道德所允許?然而道德是人類為己而設,與位列八百萬神末席的付喪神無關。

於是在樹蔭遮蔽的庭園裡,石切丸依舊像青江還在的時候一樣,帶著情慾,在遍地百合間思念著他。

 

敞開的房間門口放著一串紫藤。粟田口的那些短刀說,原本一年前就跟青江說好今年要一起去看藤花的。

青江的房間還沒收拾完,石切丸也來幫忙。說好聽是幫忙,其實被要求止步於門口。這也是應該,若讓與青江關係好的刀都來幫忙,一群人只能肩並肩站在房裡面面相覷。

於是只留下與青江從本丸成立之初就多有來往的歌仙兼定與宗三左文字,以及同刀派的數珠丸。石切丸在門口看著青江的物品從櫃子裡一個抽屜一個抽屜清出來,那些精緻、小巧、因無用而可愛的各地紀念品,他每樣都認得。有些來自石切丸的遠征途中,有些是他們外出旅行時買下的。

即使一起旅行,他們也要偷偷為彼此買禮物。回到本丸將土產分給其他刀之後,青江最後會來到石切丸的房間,此時才是互贈禮物的時刻。說是偷偷買禮物,後來石切丸跟亂聊天時——亂以為這是兩人彼此心知肚明的小小情趣——才發現其實只有他不知道青江打算送什麼,而他買了什麼要給青江,青江全看在眼裡。大太刀的行動是瞞不過脇差的。

「這樣一點都不驚喜了。」

得知收禮時的驚喜只有自己獨享,石切丸有點受打擊,青江倒是笑得很開心。「對不起,可是我不能錯過你為我挑禮物時的表情。」

他們的足跡從最初刀與人同在的時代一路來到現代,即使分手後石切丸的禮物也不曾間斷,將近七年的成果累積起來頗為可觀,青江在他講求實用的房間裡全都收得好好的。至於青江送給石切丸的紀念品,清一色是食物。那些投他所好的禮物,如今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歌仙拿起一個匣子略略一看,也不打開,起身便遞給門外的石切丸。

「裡面的東西是你的吧?」他說。石切丸揭開蓋子,忽然一縷淡香掠過鼻間,如煙如霧,不及細嗅便即散去。他寫給青江的信都收在匣中,而信箋上曾有的薰香已隨著輕煙消逝。

翻看青江留下的書時,數珠丸突然低聲說:「為什麼政府要那孩子的碎片跟日記呢……」在其他三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他又微笑著接上自己的話:「我自言自語,諸位不用理會。」

整理的工作就這樣若無其事地繼續下去,很快就結束了。若沒發生日記的事,原本上次就能收完的。留下的私人物品,之前便說好除了日記燒掉,其餘任由各人索取留念。石切丸早在今日之前就已選定。他要青江的梳子跟椿油。

「咦,你還需要留念?」宗三瞥他一眼,狀似詫異,被歌仙用一聲「宗三」阻止。

「他們是朋友,有什麼奇怪的。」歌仙說。

數珠丸拿了梳子跟還剩半瓶的椿油交給他。「緣分如此,那孩子也清楚。請珍惜餘下的緣分吧。」

 

青江也說過要他珍惜緣分,這句話說的不是他自己。那是在那柄大太刀來到本丸的一個月後,也是青江主動來提分手的時候。石切丸對青江的心意不曾改變,他要珍惜的緣分自然包含青江在內,青江想的那件事其實也可以不用發生,可是青江說:

「我忍受不了。」

石切丸因青江自作主張而生的慍怒,被這堅決的一句話一時堵在喉頭。

見他錯愕,青江垂下眼,隨即側過頭笑了笑。「這件事我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了……你放心吧,緣分本來也就不是只有這一種。」看著他被瀏海覆蓋的右臉,石切丸不知此刻他是何種表情。

只因一次起心動念便被判罪的憤怒。四年來的感情彷彿只留下不被信任的虛空的憤怒。不容他做出其他選擇的憤怒。如果石切丸當時不是那麼憤怒,他應該會感受到青江這唯一一次正面直接的拒絕是多麼甜美,惹人憐愛。嘴角總是微微揚起的青江,心裡竟然暗藏著這麼強烈、無可自控的嫉妒……

石切丸在一株白百合前停下腳步。青江的碎片,記得原先是埋在這一帶。埋下與掘起時,此處自然還沒有花草生長,而距離那時不過月餘,眼下這株百合已近半開。若在人世,這樣的生長速度未免有些古怪,但在季節變化只憑審神者一念的本丸,一切都沒有所謂不合理。

那株白百合含芳半吐,開得含蓄。石切丸俯身去聞,仍有香氣,只是更淡,如露珠垂落於花瓣的一剎那。他的唇又想起青江後頸肌膚的觸感。

青江確實遵守了自己說過的話,在正式分手後,與石切丸恢復了朋友的往來。像還是愛侶時一樣,待在一起的時間,總是比其他人要多上一些的朋友。再也不同的是,青江出戰的夜裡,石切丸向來完整的睡眠自此分割成兩段,在玄關有動靜時醒來,細細辨認清淨的本丸結界中是否飄散著血氣,因為深夜中再也不會有一道影子悄聲踏入房間,讓洗去戰場塵埃的身體躺到他身邊。

石切丸有時會帶著微弱照明,走過燈火盡滅的走廊,來到廚房。過去這段路,都是由深夜也如白晝般耳聰目明的青江牽著他的手走過。廚房裡,青江跟夜戰部隊的隊員圍在桌邊吃夜宵,石切丸慰勞著其他短刀,眼神朝青江望過去。青江也許在喝湯,也許在吃飯糰,慢條斯理完成手邊的動作後,才抬起眼來笑笑地招呼道,石切丸。不對,也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青江從不狼吞虎嚥也不會嘴裡含著食物便開口,石切丸感受到的那彷彿刻意的好整以暇,只是因為他不再能不管青江在做什麼、不管他是否已回應,什麼都不管就直接毫無顧忌地走過去觸碰青江了。那就是朋友與戀人的差距。而肉身存在與消滅的差距,比這更遙遠。

緣分是什麼?作為石切丸與笑面青江這兩把刀的分靈,在這個本丸相識、相戀、別離,再到青江斷折,他們在人世間本無緣,在本丸成立前不相識,未來本丸解體後不相識,難道當真緣分已盡?

昏暗的庭園裡一陣風吹過,枝頭樹葉在風中輕顫,地上的百合也隨風搖曳,滿園窸窸窣窣,宛如呢喃細語。石切丸閉眼傾聽,等待面前的百合開口訴說,在細碎輕響間只感受到不似初夏的絲絲涼意。

他睜開眼,眼前依舊是那株半開的白百合。

 

生長時的速度是那麼倉促,臨到開花時,那株含苞的百合反倒又不疾不徐,靜待著盛放的時刻。這日石切丸去看,覺得花瓣似乎比昨日伸展得更開些,也許很快就要盛開。他低頭去聞嗅,又聞到露水般的香氣。

他告誡過自己不該再將百合看作青江的頸項,不該再來聞嗅百合香。正因為那不過於濃郁,是如水的香氣,他唯恐這道香味與記憶中青江沐浴後的氣味日復一日重合,將真實的青江覆蓋過去。照理說青江使用的沐浴乳是回憶最好的憑依,然而共用的沐浴乳在他的肌膚上蒸騰出的香氣只屬於他,離開了青江的肌膚,沐浴乳就只是普通的沐浴乳,百合的香氣也許還與那淡香更相似些。這就是最危險的地方。

他試著回想真實的、近乎無色無味的青江。

自頰邊流過的青綠河流。沒有聲音的河流。先在記憶中浮現的是頰邊微微的冰涼,隔著一個空白的片刻,極淡極淡的香氣才在鼻間浮起。石切丸將青江摟在懷裡,撥開尚未全乾的長髮,貼著溫熱的後頸聞嗅。即使青江一洗完澡就來到他的房間,那股沐浴後帶著水氣的淡香仍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逝。

青江的頭髮長,吹到將近全乾時身上皂香早已散去。石切丸有時想念那個味道,得特別跟他說好洗完澡不要回自己的房間打理,帶上梳子與椿油直接過來。長髮用毛巾吸過水,但自然還是帶著厚重的濕意,浸了水氣的皂香更加濕潤。石切丸摟著他,又忍不住去捏他沐浴後格外柔軟的那雙腳。

「好可愛的腳。」他說。

青江笑了。「短刀的腳就算了,這是大脇差的腳,成年男性的腳喔?」

這具身體真的稱得上是成年男性的身體嗎?也許還更像是一朵永遠停留在待舒展瞬間的花,可是骨架上的確很接近成年男性,所以——

「所以才更可愛。」他將青江的腳掌握在手中,百般憐愛。「你看,形狀這麼漂亮,這麼修長……又這麼小。」

「難道不是你的手太大了嗎?」手背想起了柔軟的觸感。這是青江的手指,慢慢畫過他手背的記憶。

沐浴的香氣完全消逝後,石切丸才終於肯放手,轉而拿起椿油。所有步驟他早已駕輕就熟。掌心乘著幾滴椿油,捏著幾束半濕的長髮揉搓,用吹風機吹到將近全乾,最後用梳子梳理整齊。綠色的水流不間斷地落下,淌過石切丸的手背。

石切丸不只說過一次希望青江搬過來同住,但青江不曾應允。

「我比較喜歡你別把在房間看到我當成理所當然。我還沒來的時候,你要想我今天會來嗎?什麼時候會來?再遲遲不來,是不是乾脆主動來找我比較好?」懷中的青江沒有回頭時,石切丸也能從聲音想像著他臉上的笑。「在有限的時間裡,多想我一點。」

所以早在他們分手前,石切丸已經很習慣思念青江。然而沒有現實可供對照的思念就成妄想,只能靠回憶來校正,回憶卻又太容易被活生生的現實侵蝕,塗脂抹粉,顛倒黑白,終有一日再也無法確信記憶中的細節為真,卻仍要緊抓不放,因為唯一擁有的,就只剩回憶了。

就如同石切丸知道這百合不是青江,知道這百合香不是他身上稍縱即逝的淡香,依然忍不住日日來到這幽暗的百合庭園,來到這蕊百合面前,將寒風吹過的聲響當作青江的低語。

自本丸成立之初,與青江交往的四年。青江避而不見的半年。與青江重新恢復來往的兩年。再也沒有那個青江的此後不知多少年。曾經存在的淡香已消失在虛空之中,眼前的誘惑是甜美的毒,以真實存在的香氣為引,勾起的回憶也許更加鮮明,但往後他思念的青江裡,有多少會是他自己造出的幻影?

 

睜開眼,室內的昏暗中帶有微光。石切丸朝一旁伸手摸了個空,隨後意識才終於清醒過來,認知到他在自己的房間裡。這比他平日晨起的時間早了一些,但他還是慢慢坐起身,長出一口氣,開始梳洗更衣。

最後一個步驟,是眼角的紅妝。他執筆對鏡,準備在眼角畫上退魔的一抹紅,忽有白光一閃而過。他垂眼望見青江的梳子與髮油,光的碎片在半滿的液體表面載浮載沉。

往祈禱所的半路上,石切丸拐了個彎,朝百合庭園走去。早晨的祈禱是對神的敬拜,所以在那之前,他要先消除自己的雜念。

夏日的天色亮得早,林蔭掩蓋的庭園中卻有黎明將至前的黑暗,霧氣朦朧。石切丸夜不能視物,站在庭園入口外有幾分猶豫。眼前照不穿的黑暗仍不為所動,堅決抵禦著來自天頂的光。

可是他確實記得黑暗裡也有光。深夜的走廊上,走在前方的輪廓在黑夜裡看來一團模糊,然而牽著石切丸的手是真實的,輕捏那隻手時,回過頭的那張臉上貓一般發著金光的眼瞳也是真實的;獨自摸索著穿過走廊,泛黃的廚房燈下有一道身影,捧著茶杯抬起眼來看他;隔著一層眼皮的昏黑裡,青綠的光河蜿蜿蜒蜒流入被窩,他在半睡半醒間沒睜開眼,只伸手摟住冰涼的光河,在逐漸融合成彼此溫度的安心裡再次睡去。

黑暗的盡頭是青江。

石切丸踏入百合庭園之中。

在外頭看時,只覺庭園中一片漆黑,走進來才發現隱然有微光。不是穿透枝葉照進來的清晨日光,那光彷彿是依附著百合芳香,飄散於空氣之中,猶如磷火。不淨之物一觸及石切丸周遭神氣便要灰飛煙滅,而這星星點點帶著香氣的磷火,卻是飄在石切丸四周,引領他走向那蕊即將綻放的百合花。

石切丸一直在等著那朵百合花綻放,等著它吐出馥郁香氣,擊碎一切幻想,告訴他這朵花理所當然不是青江。如果注定要消逝,他寧可記憶中的青江就做一朵無色無香的花,消融在黑暗裡。

一切都在消逝。

青江的氣味。

與他的回憶。

仰頭望著白色鳥居的身影。

向上延伸的石階參道。

他們一起去過那麼多地方,為彼此挑選過那麼多禮物,青江致贈的那些或甜或鹹或單純或繁複的滋味都已被石切丸吞入腹中,連一個可供念想之物都沒有留下。

為什麼,連一點點你的碎片都不留給我?

磷火飛舞,枝葉搖曳,陰冷如冬。石切丸穿越遍地盛開的百合,來到那朵半開的白百合面前。白百合在黑暗之中彷彿散發光芒,花苞上的露珠也微微發亮,半啟的花瓣似乎在石切丸彎身注視時輕輕顫動。低語似的枝葉搖曳聲響越發嘈雜。石切丸待要細看,忽然聞到一股馨香。

是那蕊百合在伸展,在綻放。是它終於迸發出的芳香。不過濃,卻也不會太淡,足以讓石切丸肯定地告訴自己,這個味道絕對不屬於青江。

可是,此刻在石切丸面前散發著夢一般的馨香的,就是青江。

那個青江低首跪坐在地,身穿寢衣,垂放的長髮下露出潔白的後頸,緩緩仰首。覆蓋右眼的長瀏海。左眼琥珀光澤中的盈盈笑意。小巧的鼻頭。白皙的臉頰。淡色的薄唇映入眼中時,如同傳說中被斬於笑面青江之下的女幽靈,如同花的綻放,那唇角往兩側一拉,朝石切丸露出微笑。

轉瞬之間,枝葉搖曳聲直逼石切丸耳邊,化作既似男聲又似女聲、既似青江又似他人的話語。

「握住那隻手……我就已經決定了。」

「這是……次看見他那樣的眼神,一次是在……一次就是今天。原來就是今天。……終於到了。」

「我看過的那些場面,一個又一個……了。那一幕也會發生嗎?在什麼時候?」

「……在演練場也沒看到那樣的刀。」

「那種胸口彷彿燃燒、好像重回鍛刀爐的灼熱感……可能找到答案了。原來人類說的……不是單純的譬喻。」

「新顯現的也不是那把刀。」

「我並沒有時時刻刻在想……只是說到明天、後天的時候也罷,那些……或更久以後的約定,又該如何回答?還好他覺得不正面回應就是我……我不想對他說謊。」

「伴隨主人去探望審神者前輩,她說了她三歲兒子的笑話:他看著滿盒最愛吃的軟糖大哭,因為想到吃完的那一刻……確實我也跟人類的三歲小孩無異。」

「一個月應該夠他認識到……了。也夠我重新思考該怎麼做了。我以為我很久以前就已經做出決定,可是到了……我又開始猶豫。說不定我其實是可以接受的。」

「我還是忍受不了。」

「分開後一切都變得可以忍受,明明狀況都是一樣的,真是好笑。也許是因為……後,他最強烈的……不是給我就顯得名正言順。」

「可是日夜焚燒著我的真的是那個結局嗎?難道不是因為我……其實還是花了太多時間去想?」

「我以為不跟他留下……或更久以後才能實現的約定,那才是對他誠實的方式,因為我知道我會……這段關係,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可是現在我想這才叫做不誠實,因為他用全心全意對待我的時候,我總是分心想著終有一天他第一次見到……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當成了結局前的鋪陳。」

「為什麼他最……激情不是……我就無法忍受?那原本就不可能屬於我。我並沒有懷疑過他……但也許就跟我在認識他之前從來沒想過成為……一樣,我注定在他身邊學會何謂對無法企及之物的渴望,何謂不知饜足。」

「見我遲遲不伸出手,他……很疑惑的樣子。他沒有想過我不握住他的手的可能性。」

話語一聲疊著一聲,縈繞耳邊如有上萬羽蟲振翅。磷火帶著馨香將他包圍。不屬於青江的馨香。石切丸已經得到了他要的證明,眼前的男人絕對不是他的青江,可是他仍屏住氣息,生怕這個青江會在他呼出的神氣中霧散。而那個青江同樣默然無語,僅是望著他,帶著陌生的憂傷露出微笑,然後將手伸向他。石切丸看著他的衣袖一截一截往下滑,最終在手肘處停住,視線又順著手肘往上,看到他潔白的手腕,潔白的五指。磷火。馨香。耳語。他是「具有青江外型的某種東西」。

可是他朝石切丸伸出了手。沉默已凝結。那隻手依然柔順而執著地停在半空中。

耳邊似青江又不似青江的低語說:「我原本已經讓自己相信,那一天……最大的意義,就是告訴我在……全部發生之前我不會……於戰場。這個意義會在我握住那隻手的瞬間,變成一個……已定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有什麼開始的必要?如果已經知道會用什麼方式結束,難道我不能不握住那隻手嗎?我不能讓這個故事不要開始嗎?」

不可以。青江,這樣不可以。我不允許。不管會發生什麼,不管結局是如何,都好過從來沒有的虛無。我與你之間,不可以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

石切丸伸出手。那個青江仍在等待。磷火的幽香。他的手就要碰到那個青江的指尖——

「真是不像話啊。」

話聲剛落,刀光便起。銀光過處,風切聲隨之呼嘯,而後耳語靜止,磷火四散,馨香瞬間濃烈迸發又復散去,跪坐在地的青江已不見人影,草地上只餘身首異處的,那蕊剛綻放的百合。石切丸抬頭,見到身穿戰時裝束、手戴白手套、馬尾束起的青江飄然落地,肩上白裝束也翩翩飛舞。他朝石切丸望過來,微亂的瀏海下,石榴色瞳眸中的笑意流露著幾分挑釁。逐漸褪色的記憶又被印上鮮明飽滿的色彩。沒錯,真實的笑面青江就是該這麼銳利,這麼美。

「青江!」石切丸這次再無遲疑,大步一邁,探出手臂,只消再伸長寸許,就能按住青江的肩頭,將他緊擁入懷,再不放開。

他與青江的咫尺之遙仍是咫尺之遙。無風的庭園裡,青江肩上的白裝束飛揚起來,遮掩住他的微笑,遮掩住他注視著石切丸的視線,遮掩住他的全身,將他裹成一朵無色無香的百合。

然後,百合在石切丸面前凋謝了。

直到察覺異狀趕來的審神者出聲呼喚,佇立不動的石切丸才注意到,日光不知何時已穿越枝葉,將金粉一般的微光灑進百合庭園。

 

「為了青江的名譽,還是該跟你說清楚。」審神者說。「你看到的那朵百合所化的青江……應該是因我而生。」

少女望向地上斷了頭的百合。「這裡是我的地洞,而這株百合就是蘆葦……好,是我的錯,你當然沒聽過伊索寓言。總之,讀了青江的日記後,我有時會到這裡來。我該更早注意到那朵百合的。」

「青江的日記,不是交給政府了嗎?」

「讓熟悉這個笑面青江的我來研讀,肯定比陌生的研究人員更能解讀出額外的蛛絲馬跡。這是我給政府的說法。我不想讓不認識他的人,用科學的態度把他這六年半當成單純的研究對象。……但也許,青江寧可讓不認識的人來讀吧。」

一個在意識的水面下沉沒許久的問題,浮上石切丸心頭。在眾多本丸起步之初,時空錯亂等障礙不時發生的那段時期,一場遠征中發生的意外。讓青江不明失蹤半天,而後又被政府傳喚近月未歸的那起事件。在那個青江還不屬於他的時刻,石切丸第一次體會到何謂失去的那一天。

所有的失去,都是下一次失去的預演。

石切丸問道,主人。「青江失蹤的那段時間裡,到底看到了什麼?」

審神者仰頭望著他半晌,又去看地上的百合。「反正,也不是什麼政府會感興趣的東西。」

離開前,審神者說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獨留在庭園內的石切丸蹲下來,輕輕撫摸那蕊盛開即逝的百合,畫過漂亮平滑的切口,最後兩手撥土,埋葬了已冷的馨香。

 

有百合香的青江是審神者的情緒凝聚而生,那麼斬斷百合香的那個青江呢?

 

石切丸仍時時到百合庭園散步,在遍地百合間繼續他的思念,與等待。人間的季節在流動,小滿之後是芒種,芒種之後是夏至,夏至之後是小暑、大暑、立秋……

深幽的百合庭園裡,唯有各色百合依然逕自無聲綻放。

 

<END>
2021/5/19


註:標題與第一句靈感源自梶井基次郎「桜の樹の下に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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