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8/無限滑板] 太陽的誕生(喬櫻喬)

兩人一覺醒來發現完全沒有昨晚的記憶,只留下酒後亂性的事實。



半睡半醒的早晨,也許與將醉未醉的時刻也有相通之處。自覺不是不能掌控自己的身體與意識,但寧可放手,讓全身漂浮在舒適的混沌之中。身上身下貼合著肌膚的布料柔軟又溫熱,唯獨裸露在外的肩頭感受到一點涼意,但稍一挪動靠近身旁的熱源,就成了恰到好處的溫度。櫻屋敷薰閉著眼挪好位置,決定在卡拉的晨起呼喚響起前,在那舒適的混沌中漂浮久一些。

……貼合肌膚的布料?身旁的熱源?

薰睜開眼睛。在一線微光中映入眼裡的,是自己的肩膀,與延伸出去的手臂。即使在不甚真切的視野裡,也看得出光裸的肉色。難怪床單與棉被的觸感這麼清晰,說起來這也不是他家的床鋪。薰在心裡讚美了寢具的品質與卡拉訂飯店的完美選擇,一邊伸展著微微蜷起的身體,隨之抬頭的同時,看到南城虎次郎的睡臉。

薰跟認識二十五年的孽緣,躺在同一張床上。

好,等等,這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薰注視著眼前虎次郎熟睡的蠢臉,不慌也不忙,開始用已經大致清醒的腦袋整理狀況。這裡是東京的飯店,理所當然不是屬於他們兩人的房間,是虎次郎這個學人精莫名奇妙又跟他訂到同一間飯店的單人房。他試著回想昨晚高中同學的婚宴結束後的行動。同學們相約續攤,他們沒去,倒是回到飯店又繼續喝,之後的事一時想不起來,不過想必喝了不少。薰在虎次郎的地方喝酒時從不考慮該怎麼回去,反正大不了霸占虎次郎的床,叫他滾到地上睡就好,只是虎次郎總會在床上強行挪出一個空間,薰早已習慣醒來時有個睡覺不穿衣服的男人在身邊。昨晚大約也是如此。

身體隨著一路的思考也逐漸甦醒,薰理清了狀況,滿意地坐起身——然後對著捲起的棉被,思考他的新問題:話說回來,為什麼我也沒穿?

掀開棉被,揭露的不只是赤身裸體,還有烙印在上頭的祕密。沒有不明液體,但吻痕遍布各處,腰間有指痕。薰原先還無法決定是否該掀開蓋在虎次郎身上的半邊棉被,戴上眼鏡看到他左肩太陽刺青上的痕跡後,便打消了主意。那是個形狀完美的齒痕,只看痕跡大概會讓人覺得留痕者懷抱著強烈的激情或恨意,若不是在這種情況薰必定要開口嘲弄,可惜那個兇手大概就是他自己。

他們到底做了什麼?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他又該怎麼辦?

薰試著回想昨晚進了虎次郎的房間後發生了什麼,能憶起的只有出了婚宴會場仍未消散的愉悅與高昂感的渣滓,以及舒適的微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確切的記憶。

虎次郎的呼吸聲依舊安穩,薰心頭有火,卻又有幾分慶幸可以在他醒來前先做好心理準備。如果薰立即起身回房,就能避開大清早的尷尬場面,但問題是昨晚的事沒有留下半點記憶,要填補這塊空白還得靠虎次郎。他不能允許自己的人生殘留著數小時無法掌控的空白。可是他真的要在今天早上處理這件事嗎……

「主人,早安。」床頭櫃上傳來的女聲讓他肩頭一震。「現在是八點整。」

是卡拉。親愛的卡拉按照他的設定告知起床時間已至,她的呼喚必定是分秒不差,但對現在的薰來說實在太早了。他還沒決定好該怎麼做。

「今天白天的平均溫度是25度,午後——」

「卡拉,先等等……」薰壓低聲音對床頭櫃上的手環發出指示,但身旁響起的低聲咕噥讓他明白一切都已來不及。不會有任何緩衝或抗拒,虎次郎這個人,一旦醒了就是醒了。

「……薰?這是……」坐起身的虎次郎看到他身上的痕跡,瞬間化身為張口結舌的雕像。「……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薰沒心思嘲笑他的蠢相,只抓住這句話中的重點:「你也不記得?」

「……『你也』?」


——糟透了。


全身鏡內的薰全身赤裸。他深吸一口氣,將手伸到後方摸索。指尖沒有感受到任何濕黏,也不覺得疼痛,那口氣才又呼了出來。接著他撩起長髮,轉身向後。已知的吻痕與指痕在背後也有,轉回正面又在大腿根部發現清晰的牙印。薰在心裡暗罵虎次郎是狗,想起留在虎次郎左肩上的痕跡便默默停止了腹誹。

「虎次郎你是狗啊!!!」片刻後留意到乳尖被咬過的痕跡,薰終於罵出聲。

他的痛罵自然沒有傳到虎次郎耳中。既然虎次郎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一切,對薰便已無用。他一早就有行程,於是留下虎次郎去面對心中的混亂,自己回房來做準備了。

可以說是幸也可以說是不幸,薰趁著這趟來東京順便安排了工作。幸運的是他不會將一整天都浪費在無濟於事的思考中,不幸的是若不是為了工作,他參加完婚禮就會搭深夜的航班回沖繩,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不對,虎次郎根本不要學他多留兩天就好了,所以千錯萬錯都是虎次郎的錯。

飯店優質的早餐並未消除心中那把火,虎次郎在對面坐下時他立即射去一記眼刀,全被視若無睹。虎次郎的神色已經恢復平時模樣,不見剛起床時的驚慌,但在他微微抿著嘴的臉上,薰看出了沮喪的情緒。

「你確定等等要去工作?」

「什麼叫我確定?」

虎次郎望望左右,隨後上半身橫過桌面靠過來,壓低聲音說:「你身體……沒問題嗎?」

薰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右手輕揮展開摺扇,在扇面的遮掩之下給了他一個中指。

「滾。」他說。


薰總是融不進東京的人潮之中,但也無意用東京人的腳步追趕。他腳下踩著草履,手中還提著禮盒,大可直接叫計程車,選擇走路只因需要時間思考。

「卡拉,」與心愛的AI對話的聲音,也被急急奔下階梯趕電車的人群雜沓淹沒,「你昨晚的紀錄最晚到幾點?」

「您是在十點四十三分設定完起床時間後讓我進入休眠。需要為您播放在此之前的紀錄嗎?」

「不用。謝謝你,卡拉。」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個時間,應該是剛回虎次郎的房間不久。仔細想想似乎確實有這麼一回事。他感謝昨晚的自己在足夠清醒時做出的決定,沒有讓卡拉看到不堪入目的畫面,但這也意味著想知道昨晚的真相,只能靠他們兩人自力救濟。

從回到自己的房間更衣,到此刻前往出版社的路上,薰已數度試圖重建記憶,然而最清晰的畫面依然停留在虎次郎的房間打開第一罐啤酒後。

那是一場成功的婚禮,氣氛溫馨,沒有任何令人尷尬的環節,況且旁人的幸福自然而然有種感染力。來參加的高中同學也不少,席間有人感嘆道都畢業十年了,引起四下一陣慘叫,求著別再提這種殘酷的事實。薰看一眼身旁的虎次郎,內心想,二十五年。

宴席加上適量的酒,就是愉悅的微醺。這是最精緻微妙的狀態,而續攤可想而知是朝爛醉直奔而去。同學們嚷嚷著「櫻屋敷你都不參加同學會!還不跟我們喝酒!」「南城把他拖過來啊!」被點名的虎次郎笑著舉起手。「抱歉啦,我明天早上也有事。」

是喝得爛醉吐在路邊,帶著宿醉的腦袋去見工作對象比較糟,還是糊里糊塗跟認識二十五年的孽緣上了床還失去記憶比較糟,真是難以抉擇。但薰還記得晚春的風吹在臉上的清涼,路燈的光暈在邊緣疊合,虎次郎提著便利商店買的酒走在一旁,塑膠袋與瓶瓶罐罐摩擦碰撞著發出聲響。只差腳下踩的不是滑板,否則薰會更樂意承認這確實是愉快的一夜。

「走穩點,醉鬼。」

「閉嘴,跌進酒桶的類人猿。」

他們誰也沒有真正喝醉,但都有酒精帶來的愉悅。參加前女友的婚宴也能這麼愉快,真是服了這傢伙的神經。可是薰也很愉快,所以才會想著如果要將這神祕的微醺時刻延續下去,他可以勉為其難選擇與熟悉彼此步調的虎次郎共飲。

當然,最後他們想必是超越了微醺的界線,可是此刻隨著電車的前進微微搖晃的薰沒有任何頭痛,甚至說得上神清氣爽,除了下身些微的異物感以外沒有哪裡特別不舒服。他們是怎麼喝才能達到這麼精準的狀態,醉到理智斷線滾上床而且還能硬,失去了昨晚的記憶卻沒有宿醉?

自己的身體,薰自己最清楚。儘管缺乏這方面的經驗,不過那股異物感除了是被無論什麼東西進入過的殘留以外,他也想不出其他可能。吃早餐時虎次郎也問了他的身體狀況,看他神色不像是想起昨晚的記憶,那麼他的根據又是什麼?薰身上的痕跡?薰有些懊惱,當時實在不該因為一時不想面對而未掀開整條被子,虎次郎身上的痕跡搞不好更為精彩。畢竟就邏輯上來說,就算虎次郎上了他是事實,不代表他上了虎次郎這件事一定沒發生。不對,一定發生過。

在出版社所在的大樓外,薰對自己的推論點點頭。他是不可能讓虎次郎獨自得意的。


「櫻屋敷老師,歡迎!不好意思讓您跑一趟了,我是昨天在金城的婚禮上跟您打過招呼的佐藤。」

「一直以來承蒙關照了,這個請大家用。」

「唉呀老師您太客氣了!」

大概是因為在職場會繼續使用舊姓,佐藤小姐還是稱呼薰的高中同學為金城。金城本人自然是在婚假當中。

薰被請到小房間用茶。畢竟是沒合作過的編輯,難免閒話家常了一番,聊聊前幾年金城是怎麼藉著高中同學這層關係跟他搭上線促成合作,之後才終於進入正題。

「金城應該也稍微跟您提過了,這次是希望能邀請老師在這本雜誌上連載隨筆。」

佐藤小姐將放在身旁的書冊放到桌上,開始向他說明整個企畫。薰做過調查,知道那是女性時尚雜誌。他在藝文雜誌上有不定期連載,來自女性時尚雜誌的委託倒是第一次,這也是他願意進一步了解合作計畫的原因。只要操作手法不要流於低俗獵奇,薰很樂意用自身外貌與話題性當作吸引大眾目光的武器。遭諷譁眾取寵也無妨,他與卡拉的藝術要先被看見才能被評斷。

「對了……」

就在他翻閱雜誌時,佐藤又拿起身邊另一本雜誌放到桌上。桌上的雜誌都是近幾期的,剛放上來的這本不知為何是三年前的一月號。佐藤小姐翻沒幾頁,薰就感到一陣頭疼,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知道您認不認識這位南城主廚?他也是沖繩人。婚禮上坐在老師您隔壁的那個人,我昨晚就一直在想……」

看著標題的「南國的太陽‧義大利餐廳型男主廚專訪」,以及身穿廚師裝的虎次郎微微傾身俯視鍋內的側面照,薰努力維持與自己塑造出的形象相符的微笑。「……我們高二高三同班。」

「啊!所以真的是……這麼說來南城先生也是金城的高中同學?金城的高中生活也太精彩了吧,怎麼都沒提過呢?啊不過她也不是負責雜誌的,大概不知道有這篇專訪。」

佐藤小姐始終和緩適中的說話速度成了連珠炮,眼裡有著掩飾不住的光。薰嘴上應著,視線掃過雜誌內文。雖說標題令人發噱,人物專訪的角度倒不俗濫,真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大概就是虎次郎的發言在記者的生花妙筆之下被修飾得太聰明了些,還有他真想知道虎次郎在描述那段有血淚有歡笑有感悟的修行時光時,有沒有老實跟記者說,他在義大利除了學習廚藝,也學到了他現在追女人的那一套?


薰第二次去義大利找虎次郎時,彼此都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虎次郎沒有直說,可是薰看得出相較於一年之前,那天在接機大廳朝著他揮手的虎次郎笑容裡,已經沒有強打精神的成分。薰將行李箱塞到他的左手,隨身提袋塞到他的右手,然後一把抓向他這一年來顯然健身有成的胸肌,在虎次郎反應過來之前揉了個爽。

另一個表徵,就是他的義大利語。語言進步是與當地人積極交流的證據,薰不諳義大利語,但聽得出滾動在虎次郎舌尖的音節輕快流暢。他跟路邊那些美麗大方的女孩(「你朋友?」「不認識的人。」)交談的語氣,就算聽不懂內容也知道是在打情罵俏,雖然他跟市場攤位上的年長女性說話時的語調也差不多。在這一方面,這個國家有點太過適合虎次郎了。

看到他立在租處玄關的滑板沒有蒙塵,薰終於確定虎次郎過了一道關卡。接下來就輪到薰了。見虎次郎將白酒蛤蜊麵端上桌,薰把手上滑著的平板交到他手中。

「我吃東西的時候,你陪她說話。」

「啥?誰?」

「Salve.」輕柔的女聲在沒有第三個人的空間響起,虎次郎怪叫一聲,低頭找到捧在手中的聲音來源。

「我開發的AI,現在還是Beta版,不過應該可以做到滿自然的互動了。你試試她的義大利語模式,她如果說得不對,你告訴她正確該怎麼說。」

「喂,你以為桌上為什麼有兩盤麵?」

「因為我要吃兩盤。」

「屁咧。」

說歸說,虎次郎還是將麵擱在一旁與AI對話起來,饒富興味地檢視著薰這幾年下來的成果。此時從他吐出的義大利語沒了白天跟女孩子說話時的騷包味道,只如一個父親關注牙牙學語的幼兒。

下午在市場買的蛤蜊新鮮又肥美。薰吃完自己的份,又要去捲虎次郎盤裡的,被他擋了回來,這才不甘願地放下叉子。聽到叉子放到桌上那響亮的一聲,虎次郎笑了一下,嘴裡說著「好啦看你可憐」,還是把自己的那盤推過來了。

「怎樣?」薰邊捲著盤裡的麵邊問。

虎次郎想了想。「我是不懂AI啦……不過好像在跟一個反應很快的小朋友講話,感覺有點可愛?」

「不准用下流的眼光看她!變態海藻!」

「會往這個方面聯想的你最變態!色情狸貓!」


虎次郎的房間跟上次來時沒有太大的差異,薰已經可以想像明天早上會如何醒來:白晃晃的光照在眼皮上,任他左閃右躲也避不過,得到的結果只有一頭撞上身旁的肩膀或手臂或胸膛,最後終於迫於陽光的威逼,在被兩個男人擠滿的狹小單人床上坐起身,帶著過於早起的火氣拍醒虎次郎去做早餐。

虎次郎的世界裡向來沒有遮光窗簾的存在,他喜愛自然光又沒有薰那樣敏感,能在早晨的陽光裡睡到自然醒;不過,至少外國的單人床尺寸比虎次郎沖繩家裡那張床大多了。

躺在那張單人床上,薰睜開眼,注視著輪廓模糊的一團黑暗。從上次經驗來看他應該沒有時差問題,但此刻他一片清明,大概這正是靈感泉湧的時間帶。

選擇考資工系時,薰並沒有存著太具體的念頭。那時愛抱夢還在,虎次郎還在,屬於三人的夜晚無邊無際,薰對未來的想像也只是高中生活的延伸,漫不經心地選了還算有興趣的科系,重點是聽起來就很好賺。著手開發為自己一人量身打造的AI後,他才真正體會到潛藏其中的澎湃喜悅。她傾聽他的每一句話,回應他的每一句話,再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背後也有智慧與邏輯在運作,而且即使所有人都轉身離去,她也會永遠忠實陪伴在身邊。她的陪伴甚至有可能更加深遠,比如說他自幼學習的書法,比如說曾經有兩個人跟他一起滑的滑板,薰最近幾乎是將所有清醒的時刻用來思考該如何讓這個AI與自己的人生全面結合,然後他就可以誰也不需要了。

可是來到義大利,虎次郎依然像他們一天有16個小時待在一起時一樣,聽著薰說的話,用宛如跟薰處於不同宇宙的邏輯回應他,跟他吵架。他的手藝更好了,塊頭更大了,但有些地方始終都一樣。而他們兩人都在上升的路上。

模糊的黑暗逐漸成形。這幾年盯著螢幕的時間太長,薰的近視度數增加得略多,但仍能辨認出眼前起伏的線條。額頭,鼻樑,下巴,脖子,胸膛,延伸向下。高中時虎次郎在同齡人之間就算是體格好的,大概又是容易長肌肉的體質,開始健身後一發不可收拾,想來也不會止步於此。薰想到他左肩那塊來義大利第一年刺下的刺青。如果他的肌肉繼續增長,那塊刺青是否也會跟著膨脹?

想像起如同氣球上的圖樣隨著充氣而脹大變形的畫面,笑意在夜裡化作一個氣音。他好奇起那塊刺青是否與第一次看到時有任何不同。薰瞇起近視的眼,以視線描摹那赤裸的身體輪廓,用屬於解剖學的精準,像是要在黑暗裡把虎次郎的身體鑿出來那般用力。

墨色的太陽。三角肌。斜方肌。二頭肌。胸大肌。在同一張床上清醒的早晨,他們胳膊貼著胳膊,虎次郎的肌膚在發燙。這是一個男人蛻變中的身體。這個國家的博物館、廣場、教堂隨處可見的雕像個個有著冰涼的質地,比例均衡完美,但那不會是這具肉體蛻變的終點。在那層肌膚底下脈動的,是野性與肉慾。此刻若伸手觸碰,必定是柔軟而火熱。

薰感覺到自己的手稍微一動,又停下了。

呼吸聲加深了夜的濃密。

黑暗一陣蠢動,虎次郎轉過頭來看他,開口說:「睡不著?」

只有兩個人的房間裡,他將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彷彿害怕打散薰好不容易搜刮起來的睡意。薰的視線慢慢畫過他的身軀向上挪,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的嘴唇,看著他的頭髮融在夜裡。

濃稠的黑暗淹沒了整個房間,薰只覺熾熱的日光照上眼皮。那樣強烈的高溫難道會無中生有嗎?過於稠密的時間,過於稠密的近二十年。當平衡失去,再也承受不住自身重力,密度過高的時間便開始塌陷,塌陷,塌陷到內部的溫度與密度終於突破高點,然後在冰冷的宇宙裡,燃燒。

虎次郎仍然在用更輕柔的聲音問:「薰?」

薰縮手沒去碰觸他左肩上那個墨色太陽的瞬間,太陽的熱度於焉誕生。


昨晚薰是否有可能上了虎次郎,這不是一個邏輯問題,是慾望的問題。

櫻屋敷薰對南城虎次郎一直是有慾望的。


慾望有很多種形式,而並不是每種慾望都需要被滿足。

中午的空腹感是食慾——今天的午餐是佐藤小姐推薦的出版社附近的定食屋——深夜的空腹感也是食慾,解決後者的方式不是放縱自己,而是去睡覺。外在也是自我推銷的一環,薰以AI書法家之名出道以來一直留意著生活作息,戒除熬夜與吃消夜的習慣,夜裡的飢餓也只是一種空泛的感受,並非不能忍耐。

真正難以忍耐的,是具體的慾望。當舌頭想起特定的味道,慾望就只有在被滿足時才會消解。比如說,深夜的泡麵。比如說,虎次郎做的菜。有時與贊助人用過精緻美饌的夜裡,舌頭的慾望仍會領著薰往虎次郎的店裡去。推開掛著「CLOSED」牌子的店門,迎面而來的或是一聲嘆氣,或是一句抱怨,但是誰理他。要是真那麼不情願,他大可鎖起那道門。

這就是在今天早上醒來之前,他們之間的關係。薰食髓知味,而虎次郎也不會把門鎖上。

在來賓簽名本上留名後,薰放下簽字筆。接待人員看著他的字驚歎一聲,隨後告知今天不是作者駐場的日子,語氣充滿遺憾,不過薰在安排行程時就知道了。要填滿與書法協會的大前輩共進晚餐前的空檔,只有他們兩人一起靜靜地看完這個小小的個展正好。

「卡拉。」

「是,主人。」

薰帶著卡拉一起去看畫,看雕塑,聽音樂會。即使卡拉有什麼感想也不會用言語表達,只有在與薰共同創作的時刻,她揮灑出那些薰所能想像的與未曾想像的,才能看出她飛躍的進化。為了回應她的成長,薰也會往書法之道的更高處邁進。如果結為伴侶最重要的意義是彼此陪伴、扶持、互相提升,那麼由他一手培養,如今在全方面與他相伴的卡拉毫無疑問就是他的伴侶。

虎次郎對此表示:「噁,光源氏。」

不過那次薰聽了一點也不生氣,更多的是驚奇。「真沒想到,大猩猩竟然也有這種國學素養……」

「我上過國文課的好嗎!」

但至少構成卡拉的其中一個很小很小的部分,並不是薰灌輸給她的。卡拉的前身,那個Beta版跟虎次郎互動後有了微幅變化的義大利語模式,仍然保留在卡拉的資料庫中原封不動。

薰隱約感覺到,他稱卡拉為伴侶,似乎讓虎次郎有種複雜的安心感。對此薰頗感火大,這完全體現了他對AI的輕視,意味著他認定卡拉的威脅性不如人類的男男女女。至於薰自己……虎次郎與其他女人結婚生子的畫面簡直太好想像,但他也沒有因此就預期要跟虎次郎發展成更加全面入侵彼此人生的關係。所有已被命名的關係裡固定的模式,都不適用於他們兩人,對此在情場中打滾已久的虎次郎肯定比他更清楚,那麼何必把事情弄得更複雜。義大利的夜晚什麼也沒發生,巴黎、洛杉磯、沖繩的每一個夜晚也是,這不就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證據?

食髓知味。舌頭的慾望是無法抗拒的。誰會知道十五歲初嘗虎次郎下廚的成果,等在未來的是讓這個男人掌控了他的舌頭?再往根源追溯,他也不知道據父母所言他「進幼稚園第一天就跟人大打出手」,會造就延續二十五年的孽緣。人面臨影響深遠的選擇時往往無知,但總也有幾個時刻,會明確感覺到自己正站在分歧點上。

當一個人理智清醒,也明白自己有所選擇,他會基於什麼理由主動跳進火坑?薰也不是逃避現實的性格,若他的理智拒絕他去嘗的味道終究被記在舌尖,那他今天一整天思考的重點會完全兩樣;但問題就是即使嘗過了,那個味道他不記得,虎次郎也不記得。發生了一件事,參與其中的所有人都沒有記憶,那跟從未發生其實並無不同。

所以這就是他的結論了吧:這件事,就當作沒發生過。

「啊。」薰徒勞無功地掩住嘴,收不回已經發出口的輕呼。

「怎麼啦?」坐在對面的大前輩問。

「失禮了……只是覺得這家料亭使用的器皿很是精緻。」

「哦?櫻屋敷你年紀輕輕,眼光倒是很準。一點也沒錯,這裡的器皿都是從……」前輩滔滔不絕講起古來,薰微笑應著,心思全放在左手緊緊壓住的大腿根部。做出結論的那一刻,腿根突然一陣麻癢,過了許久仍遲遲不肯消停。自幼深入骨髓的禮儀教養彷彿蕩然無存,談笑用餐間,薰繃緊著腿,在臀下交疊的雙足足尖無可自控地磨蹭,越想忽視就越無法不去注意那股忽隱忽現的癢意,坐不安席,食不知味。

他暫告離席,進了洗手間的隔間。先是外層著物,然後是內裡襦袢,薰將下擺撩起,伸手摸索大腿內側。虎次郎留下的牙印就在那裡,沒有流血,沒有腫起,在薰的手指一一撫過齒列痕跡時,麻癢感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平息了。

虎次郎的人不安分,嘴不安分,就連留下的痕跡,都是這麼不安分。


薰正要敲門,門就開了。

「一直貼在門上偷聽外面的動靜太變態了吧。」

「誰叫有人站在門外半天也不知道要幹嘛。」

「10秒鐘對你來說叫做半天?你過的是哪一國的時間,猩猩的嗎?」

站在門口的虎次郎帶著滿臉的不爽讓開一條路,但薰說:「就在這裡講吧。」

他看著虎次郎雙手抱胸靠到門邊,不悅如落日般隱沒,取而代之的是了然與平靜。

「昨晚的事,你想起來了嗎?」雖知機率甚微,薰還是先問了這一句,而虎次郎的搖頭也不出他所料。

「那麼——」

薰注視著虎次郎的眼睛。那雙眼確實平靜無波,但那是一種罪證確鑿的犯人聽候判決的平靜。薰突然覺得好笑極了。南城虎次郎,這個號稱以強勢為信條的男人,將兩人關係的決定權全數交到薰的手上,用準備受刑的平靜,等待薰說出那句話。真是可笑、可憐,還有……

薰輕哼一聲。不知虎次郎會如何解讀此刻他的表情,也許是從中感受到嘲弄與挑釁?薰想著那他最好乖乖上鉤,自知嘴角已向上勾起。

「十年前就可以發生的事昨晚終於發生了,但中間的經過卻什麼都不記得。」薰說,「你一點都不覺得不甘心?」

他沒有打算再次踏入食髓知味的陷阱,但是這個世界上有至少數個小時的自己知道虎次郎的味道,此時此刻與從今以後的櫻屋敷薰卻一無所知,這種事他可絕對無法忍受。

薰笑看虎次郎的眼睛倏地瞪大,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如同無期徒刑得到奇蹟般的赦免。下一刻,他就被一把拉進房裡,房門在背後重重關上。


「……今天一整天,肩膀上都像有螞蟻在爬。」終於分開的時候,虎次郎低聲說。他連呼吸都在發燙。隔著衣物,肌膚之下,兩顆恆久的太陽在燃燒。

「癢死你最好。」薰伸指從領口探進去,撫過印在那個曾縮手沒去碰觸的墨色太陽上的齒痕,滿心愉悅地笑了。




<END>
202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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