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8/無限滑板] 短篇集(喬櫻喬)


1〈無題〉




頭頂的小燈自動亮起。薰反手關上門,沒忙著脫鞋,拉著手中的行李在泛著黃光的玄關站了片刻。下午五點二十分,餐廳準備進入晚餐時段,正是人在店裡的虎次郎要開始忙碌的時間。可是在這個沒有虎次郎的空間裡,充滿了虎次郎在此生活的空氣。跟虎次郎同居以來,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從遙遠的外地,回到他們的家。

想過是不是要掐著餐廳即將關門的點去找虎次郎,但把虎次郎幫他備著的飯熱一熱吃完,洗澡換了衣服後,薰忽然一步也不想動了。一整個月在東京的展覽與活動,一整個月在不習慣的環境中無法滿足的睡眠,在熟悉的家裡,意識像糖溶在溫熱的水中一樣慢慢化了開來。

拖著差點在沙發上睡去的身體來到臥室所在的走廊上,又是一番天人交戰。靠外的這間是他自己的臥室,走到底那間是虎次郎的。讓雙方家長來參觀時疑問「你們到底是同居還是當室友」的房間安排,是特意保留的一個讓日常的小吵小鬧不會因一時情緒而越線的私人空間。不是沒有一起睡的時候,但現在既不是寒冷的時節,也不是上了床後的順理成章,這時候主動去睡那間主人還沒回來的房間,總覺得彆扭。想到明天早上醒來,會看到虎次郎得意成什麼樣子,薰就果斷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再次睜開眼睛,已是隔天早上,身心都有久違的清爽與饜足。清晨的白光從遮得並不嚴實的窗戶照進來,跟薰那間一絲陽光也不放行的房間完全不同。他翻身轉向另一側,身旁的空位已冷,但痕跡猶在。他在虎次郎的房間。

才剛理出答案,房間的主人就走了進來。虎次郎赤裸的上身水珠未乾,頭髮潮濕,顯然是晨練完剛沖過澡。當他朝薰的方向看過來,原本已微微亮的房間彷彿頓時滿室放光。這是延後了一晚的重逢,他三兩步走到床邊坐下,滿臉孩子氣的欣喜,真誠得讓人很難嘲笑他太誇大。薰向來嫌他的早安吻肉麻,但總算睡了舒服的一覺,又看在他笑得可愛的分上,便也不掙扎,側過頭任他親吻,嘴上不由得透露出幾分得意:「你也太黏了,還特地把我搬過來。」

虎次郎挑了挑眉,好像想反駁又決定吞下去的表情。他只說:「早餐想吃什麼?」

「熱壓吐司,牛肉的。起司多一點。」

「好好好。」

虎次郎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不行,我還是要說,黏人的可不是我。」

什麼意思?薰盯著大開的門口發愣,想不出個所以然。直到他起身去梳洗,聽著廚房傳來他所熟悉的早晨聲響,盯著鏡子刷牙時,昨晚在這面鏡子前洗手的自己忽然浮現在腦海。


他迷迷糊糊地望著眼前的鏡子,洗好手走出廁所。黑暗的走廊上,左側是自己的房間,右側是虎次郎的房間。他不知道夜有多深,只知道自己還睡得不夠。回到了這間每一個角落他都熟悉的屋子裡,彷彿終於浮上水面的人渴求空氣一般,身體深深渴求著安穩的睡眠。他離開了一段時間,但現在他終於在自己家裡了。讓他安心、滿足的家。

薰往右踏出腳步,為了追求安眠,走向在這個讓他安心滿足的家裡,最能讓他安心滿足的地方。




2〈化虎〉




薰對老虎說,去死吧。


沖繩有老虎嗎?沖繩從來沒有野生的老虎,倒是有老虎的傳說,關於老虎拜貓為師,但因為貓留了一手,時至今日依舊學不會爬樹的故事——雖然老虎實際上是會爬樹的。無論老虎會不會爬樹、這個傳說中的老虎又是哪來的,現代沖繩唯一的老虎應該在動物園,而不是櫻屋敷家的後院。

不遠處的踏腳石上就放著拖鞋,但薰將手籠在袖子裡,站在緣廊上不動,注視著月光下那頭黃皮黑紋的老虎,老虎也注視著他。

預習高中課程時,薰讀了一篇人變虎的小說,所以最初在夜裡看到那頭老虎出現在院子時,14歲的薰就想,啊,是虎次郎吧。薰大可掉頭就走,但他還是套上拖鞋,三兩步跑過去。

那頭老虎如同虎次郎有著成長期的體型。薰靠近時,老虎也迎了上來,與他脖頸相依蹭個不停。薰用了比撓路邊野貓更大的力道撓牠的下巴,換來滿足的哼哼。這不是薰跟人類的虎次郎之間會有的距離,但眼前的虎次郎是頭老虎,於是一切都合情合理。薰任牠蹭著,自己新奇地撫摸那柔軟的毛皮,搓揉上頭如墨痕的紋路,感受那堅實的骨骼,在動物嬉鬧般的擁抱中,心想我原諒你。

隔天走出家門,虎次郎像往常一樣踩著滑板等在巷口。他在虎次郎面前停下時,虎次郎顯得有點訝異,但很快就露出了笑容。就這樣,薰跟虎次郎和好了。

此後只要薰跟虎次郎吵了稍微嚴重的一架,老虎就會來。可是薰跟虎次郎沒吵架,老虎也會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來得更加頻繁。老虎有時很親熱,有時來了卻又不肯接近,在院子邊緣來回踱步,那模樣帶著幾分焦躁,但在薰執意靠近之下,牠終究會屈服,靠在薰的肩上噴氣。虎次郎有些時候真的很討厭,也越來越常讓薰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可是只要夜裡老虎討好地蹭著他的臉,薰總是會原諒虎次郎。

但現在19歲的薰知道了,老虎不是虎次郎。

虎次郎在很遠很遠,距離這裡時差八小時的地方。

牠只是一頭虎次郎再也不想要了,丟棄在故鄉,從此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的老虎。——不,他是盼著牠死。

薰不動,老虎也不動。比起薰第一次見到牠時,老虎的身形大了一倍,卻缺少成年老虎的壯實。牠還不算太瘦,但有種萎靡神態,棕黃眼裡湛著飢餓的光芒。在他眼前的,是一頭飢腸轆轆的肉食動物。

薰將腳伸進拖鞋。

這一年的年夜遇上冷氣團來襲,即使是沖繩也氣溫探底。他經歷過氣溫僅有一位數的東京了,照理該覺得沖繩的冷不算什麼吧,但當矮牆擋不住的冰冷自四面八方吹來,老虎的熱氣彷彿是此世唯一的溫暖。薰在仍舊沒有動作的老虎面前蹲下,去掰牠的嘴。牠是太虛弱了嗎?還是無法抵抗血肉的誘惑呢?那張嘴竟真的被掰開了一條縫,薰把左手食指塞了進去,試探地撫摸銳利的牙尖。牠的喉頭開始發出一種渴望的聲音。

風很冷,老虎的嘴裡很熱。第一指節、第二指節、五指。半個手掌,然後是手腕。老虎的喉嚨摸起來會是什麼感覺?薰停下來捲袖子,又更往裡探。老虎發出的喉音聽起來越發痛苦了,那是被進入至深處的痛苦,也是被慾念折磨的痛苦。結束這個雙重困境再容易不過了,只要一闔一張,用牠的利牙咬斷薰的手臂,碾碎、磨細,讓薰的血與肉與骨和牠的血與肉與骨合而為一。

老虎始終張大著嘴。棕黃色的眼裡有一層光,不是獵食者的光芒。

薰慢慢抽出左手,然後像從前一樣,與牠脖頸相依。不動的老虎終於也垂首蹭了蹭他的臉。牠的身體是那麼滾燙,風又是那麼冷。那身黃底黑紋的毛皮依然柔軟,紋路帶著水墨的意趣,薰將冰涼的雙手用力按在老虎身上,感受著毛皮底下一切即將消亡的生命。

不遠處傳來喧鬧聲,屋內有人呼喚他,都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時刻做準備。這一年就要過去了。

薰擁抱著老虎,靠在牠耳邊輕聲說,去死吧。


沖繩還有老虎嗎?


薰在輕柔呼喚中睜開眼。無法拼湊的碎片被留在夢裡,睡意尚未消逝,微光已逐漸照進現實。這是設在凌晨五點的第一個鬧鐘。他可以再掙扎到第三次,不,第四次卡拉的呼喚。但最多也就這樣了。

該死的冷氣團,該死的那些排在大清早的新春活動。

他再次閉眼翻身拉起棉被逃避現實,此時身旁一陣窸窸窣窣,接著背後一暖。

「你說你幾點要出門……?」聽起來還未完全清醒的沙啞嗓音問。

「……六點十五。」

「喔。那……你加油,我繼續睡。」

該死的店休三天的混蛋。薰咬牙切齒,誠心誠意,怕他聽不清楚似地一個字一個字說:「你、去、死。」

笑聲的震動透過身體傳過來。「十分鐘內起床,你還有機會吃完早餐再出門。」身後的人靠過來蹭了蹭他的脖頸,睡意濃厚的聲音裡也有笑意。「怎麼樣?」

五秒,十秒,十五秒。然後薰睜開眼睛。

壬寅年,元日。新的一年的早晨到來了。




3〈LOVERS〉

※虎次郎的單戀。




「他們說得沒錯,我喜歡你。」

薰定住了。他將目光從眼前的酒杯上轉開,慢慢抬起頭,撞上吧檯後方虎次郎直視著他的視線。薰原本預期虎次郎會說的是類似「噁」、「哈哈真難笑」、「年輕人的腦子裡到底都裝什麼」,總之就是人在分享笑話時會預期得到的任何反應,而不是這種有點困擾,卻又坦然的眼神。一個一點也不害怕墜落深淵的人的眼神。

「為什麼?」話才出口,薰又馬上舉起手示意他慢點接話,停頓半晌後還是那一句:「……為什麼?」

虎次郎笑了笑,自行選擇了一個解讀方向:「為什麼喜歡你?你想聽到什麼,因為你好看?因為你的腿是我的菜?因為你是個相信只要你有心,連逆轉時間的方法都能被你找到的大笨蛋?」

他傾身橫過吧檯,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到僅有十幾公分之遙。「那我問你,你對我沒有感覺吧,為什麼?」

學校裡的那些同學學姐學妹說,S裡的那些女人說,被南城,被Joe用專注的目光注視著,沒有人能夠拒絕他的請求。薰想不起在虎次郎臉上看過什麼請求的目光,就連在此刻,在這個彷彿試圖貫穿他直到深處的目光中,薰看到的也不是請求。就算是,他也不會說出不同的答案。

「……沒有為什麼,就是沒有那種感情。」

「所以囉。反過來也一樣。」

虎次郎直起身,順手收走他眼前的空盤,看著他,又笑了一下,如風拂過水面,在記憶的表層吹起漣漪。「應該不用我來告訴你不必在意吧?」


這一夜,虎次郎的態度始終是那麼自然,於是一直要到回家的路上薰才注意到,廣義上來說,他們已經走過了告白與拒絕這個程序。


捅破這層窗戶紙的是薰自己——儘管初衷只是想分享一個笑話——但在一個案件接著一個案件的趕稿地獄中,他還是忍不住咬牙想,已經夠忙了,虎次郎還來給我添亂。

一切次序顛倒,答案帶來問題,回憶的片段時不時浮現在薰的腦中:國中的,高中的,出社會後的;在海邊,在夜間的馬路,在廢礦山裡。虎次郎那時候說了那句話是因為喜歡我?他做了那件事是因為喜歡我?問題不在於虎次郎的喜歡,在於薰個人認知的重整,在於從前他以為的也許從來不是他以為的那樣,在於這又如何,理論上他過去怎麼對虎次郎,未來就還是怎麼對虎次郎,這跟虎次郎喜不喜歡他不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嗎?他的大腦在做一件沒有辦法用邏輯說清的事。

還有虎次郎的笑。他從吧檯後方望過來,笑了一笑,說不必在意。

敲打鍵盤的聲響停下。薰仰頭望向天花板,長出一口氣。

「告白被拒絕,真的有那麼難過嗎?」

手環閃爍了一下,沒有出聲,大概是判斷他並沒有在尋求回答。代替回應的是在螢幕上跳出的搜尋結果,關於各種安慰失戀男人的方法。他心愛的聰明的卡拉。

求而不得的痛苦,薰有常識上的理解。可是虎次郎笑起來不像是那樣。他無懼於跌落深淵,但不像是因為有信心不會跌落,不像是因為堅信谷底有綠草如茵。他相信的更像是……更像是……

「我不會得到我想要的。」虎次郎說。他緊緊抿著嘴唇。小六的記憶。聖誕節就要到了,薰期待著聖誕老人會送來他在信上要求的星空投影燈。虎次郎從來沒有得到過他在信上要求的禮物,薰說,你是不是該表現得更好一點,懷著更多的誠心誠意,多寫幾封信給聖誕老人?

那時虎次郎大概已經知道聖誕老人的真相了,也明白為什麼得到的禮物總是跟他想要的不同。那跟他表現得如何、夠不夠努力、是否足夠誠心一點關係也沒有。

虎次郎知道這個祕密多久了?後來拆穿了這個薰相信了更久的祕密的正是虎次郎本人,但在拆穿之前,這個祕密還是被保守了許久。而在小六那時,虎次郎面對薰的建議只是緊緊抿著唇,然後又說了一次:

「反正我絕對不會得到我想要的。」


推開掛著CLOSED牌子的門時,虎次郎望過來看到薰的表情,像是看到以為再也不會見面的人。真是太誇張了,他不就是一個半月沒來而已嗎?

「我以為你……」虎次郎頓了一下,又說:「你幹嘛去了?訊息也不回。」

「把店關了,滾出來。」薰說。

約一個多小時後,他在沖繩中部某個停車場停妥車子,指揮著虎次郎負責搬後車廂的天文望遠鏡等林林總總的工具。

「快兩個月連個影子都沒有,一出現就突然說要觀什麼星,是有什麼毛病。」虎次郎說。把東西搬到定點後,虎次郎就無用武之地了。薰讓他拿手電筒照明,自己調整起器材。

「囉嗦,亮度四等的彗星,沒有我你這輩子還沒機會看到。」

「我很稀罕嗎?」虎次郎的語氣就跟在過去無數次沒吵起來的架裡一樣輕鬆。

光圈從側邊照過來,幾個人在不遠處停下,鋪設起野餐墊。這裡離那霸不遠,較少光害又視野開闊,是個不錯的觀星地點,在薰跟虎次郎來的時候也已經有零零星星的人佔了位置,但說話聲就像初夏的風吹過草地,在寂靜的夜裡窸窸窣窣地響。

「我差點要去書庵堵你了。還以為你沒有尷尬這種纖細的感情。」

薰回過頭,但看不清手電筒燈光後的虎次郎是什麼表情。他又轉回來繼續調整角度。

「誰會有那種沒有生產性的感情。我這一個半月工作多得要命,還要花時間跟卡拉研究怎麼處理失戀男人的情緒,但怎麼想都覺得適用於一般人類的方法不適用於感傷的大猩猩。」

虎次郎的笑聲從背後傳來。「然後這就是你們兩個的結論?以安慰自己甩掉的對象來說,這個方法不會有點太浪漫嗎?」

「不。純粹是我自己想觀測彗星,你只是負責來搬器材的。」

「完全脫離正題了嘛。」

「因為卡拉計算不出來。是我不該給她設定錯誤的前提。」薰說。「所以我決定像平常一樣,考慮我自己想做什麼就好,剩下隨便你愛跟上來就跟。」

一切調整完畢。他向後坐到野餐墊上,關掉手電筒,望向虎次郎。「有意見嗎?」

「是你把我綁過來,完全不是我自己愛跟上來的。」虎次郎笑著說:「不過,沒有。」

尚未適應黑暗的眼睛生出了不合理的錯覺,彷彿將虎次郎臉上的笑看得清清楚楚。完全不是那個說著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六年級小孩的表情。

兩點了。根據卡拉的預測,再過約十分鐘彗星就將現蹤。聽到虎次郎呼喚他的名字,薰收回望向星空的視線。

「所以其實也可以說,你沒來的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想我?」

四周燈光已盡皆熄滅,但薰像是突然遭到強光照射一般,在黑暗中面對著虎次郎的目光頻頻眨著眼。

虎次郎湊近。

「可以親你一下嗎?」

「不可以。」這次他回答得很快。

「好啦,抱一下總可以了吧?」

「等一下、你、喂、白癡!」

被虎次郎撲倒在地的那一刻,薰在毫不留情一拳招呼過去的同時,仍被熟悉的溫度召喚出往日記憶。從前當虎次郎甚至是他自己練會新的滑板技巧,也總是會像這樣彼此擁抱。虎次郎笑著呼痛,仍紮紮實實摟了他一下,然後才放開手挪到一旁側身躺下,支著臉頰注視著薰。

「薰,我很高興。」他輕聲說。

薰也注視著他。

那也許是短暫的一眼。也許是更長的瞬間,直到他隔著虎次郎的肩膀,看著那顆在他們這一生都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見到的彗星,拖曳著尾巴在地平線上升起。




成文時間:

2021/09/03

2022/01/10

2022/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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